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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天堂向左 深圳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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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1 02: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是篇老文章,现在发出来,因为有些人没有看过,这个小说写的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笔者写的很灰色,看完会很不舒服,但是真的值得看下,确实非常深刻.

慕容雪村:悲观地描述华美的城市


  “孤城遥望家万里,一枕离愁无数山。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继网络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之后,慕容雪村的新作《天堂向左,深圳往右》,描述了一群本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带着各自的理想从全国各地来到了深圳,创业、打拼、生存,在冷酷现实前头重脚轻地行走着,或是倒下血流不止,或是挣扎爬起,或是捂着伤口继续行走,或是永远长眠于深圳这片令他们爱恨交加的土地上。

  这是一部被称为“虚妄之书”的作品,功业与理想,青春与爱情,最终都化为内心的虚无。所以寻找是最终的主题,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你在中间。慕容雪村说:“我正试着描述这些人的生平,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悲怆的东西包围着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场,一切都像是偶然,一切又像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而谁将是最后的谢幕人?”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与《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两部作品共同的基调,是怀念大学难忘的时光,怀念过去美好的爱情。《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的成功带动后来的效仿者云集,涌现了许多关于城市的小说。网络上有人评论说:“这里的成都,可以替换成另外任何一个大城市。”但是深圳不同,深圳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城市。在《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中,肖然、韩灵、刘元和陈启明等人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都与这个繁华却冷漠的城市有关。如果生活在别处,如作者所说,也许肖然过的便是另一种生活。

  深圳,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然而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世界仍然日复一日地繁华着。也许生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华宴,觥筹交错,歌哭无休,任何人的缺席都不会改变什么。慕容雪村为我们写下了这样一个悲怆的故事,一切都像是偶然,一切又像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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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真正的文明實質上是一種精神秩序,因而其準則並非物質財富,而是精神洞見。(C·道森)---------題記之一

死亡不是無知,而是不表態。---------題記之二

作者:慕容雪村

從長天大廈到太子山莊,開車五十分鐘,坐公車一個小時,走路要走半天,肖然喝了半斤五糧液後,在

這條路上走完了一生。

開加長貨車的香港司機蹲在路邊瑟瑟發抖,交警詢問時,他指著肖然的防彈奔馳口吐白沫,下巴咯咯抖

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幾個記者圍著那堆豪華的廢鐵卡嚓卡嚓地拍照,閃光燈下,肖然滿身鮮血,雙

眼圓睜,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奇異地勾在胸前,胳膊上有一排殷紅如血的牙印。
天亮時現場清理得乾乾淨淨,車被拖走,血跡洗淨,肖然的屍體靜靜地躺在太平間裡,死灰色的臉上沒

有任何表情。清晨的陽光下,人們步履匆匆地走過一條條街道,一面低頭看表,一面大口咬嚼剛買來的

包子。

這就是深圳,八點鐘的深圳,危險而華美的城市,一隻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纏身的花。
沒有人知道肖然死去,這個時候,劉元還在睡覺,陳啟明穿著圍裙在廚房裡煎雞蛋,陸可兒蓬頭垢面地

往腳上塗蘭蔻指甲油,衛媛拉開紫色的窗簾,對著後海伸了個懶腰,然後開始隨著音樂跳健美操。在千

里之外的鞍山,韓靈猶猶豫豫地走出家門,總感覺自己忘了點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死者的容顏即將被遺忘,活著的人笑逐顏開,大步向前。而無論你行善還是為惡,富有還是貧窮,你都

將走向那個終點:鮮血塗地、屍骨無存,或為膿血,或為飛灰。
那個死者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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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肖然賺的第一個五千元充滿了罪惡感。他那時在雅詩輕蘭公司做採購員,雅詩輕蘭是一家肥皂公司,生

產一些號稱能減肥、能豐乳、還能治痔瘡的神奇香皂,每天都在電視上神吹一氣,廣泛地欺騙全國勞動

人民。他們老闆叫牛喬,體重足有三百斤,人送外號叫作肉牛。每次去夜總會玩,肉牛總要關照媽咪:"

要個波霸要個波霸。"然後再咂咂兩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來。波霸的需求緣於供應不足,肉

牛不止一次向朋友訴苦,說他老婆既沒前又沒後,簡直就是條人干,刷上層亮漆就能當鏡子用。所以肖

然對他們的豐乳產品滿懷憂慮。那是1992年,鄧小平剛剛南巡完,深圳就像一個迅速膨脹的大麵包,每

天都有數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懷揣夢想、拿著邊防證湧進這個南海邊的小漁村。一夜

暴富的傳奇隨風飄揚,公車上經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一個破衣爛衫的傢伙說:"我明天有一船貨到蛇口

碼頭,你要多少?"另一個同樣破衣爛衫的傢伙一臉不屑:"作貿易?那不是糟蹋錢嗎,我剛在寶安圈了十

幾畝地,作房地產才能賺大錢,兄弟!"

和所有無根無底的打工仔一樣,肖然眼看著鈔票嘩嘩地從身邊淌過,卻只能靠一點可憐的薪水勒腰扎脖

地過日子,雅詩輕蘭是出了名的雞賊公司,每月只給他1300元,這在當時的深圳也就是剛剛夠花。肖然

每月往家裡寄200,給正在讀大學的女朋友寄100,房租350,吃飯400,公交車100,買牙膏香皂什麼的再

用去100多,一到月底就開始心慌,就怕老闆趁夜跳牆而去,那就要挨餓了。

那時的深圳像一個巨大的施工現場,磚瓦滿地,泥灰飛揚,天氣熱得像發酵的爛草,隨便嗅一鼻子都是

臭哄哄的味道。肖然住在蛇口藍園,一個喧囂雜亂、擁擠而悶熱的家,樓道裡掛著各種顏色的褲衩胸罩

,耳邊響著全國各地的土語方言,一到晚上,煙塵四起,人聲鼎沸,整棟樓都好像要飄起來。肖然的左

側住著四個湖南來的小伙子,有一天晚上不知因為什麼起了內鬨,先是互相問候對方的母系祖先,接著

就是辟辟啪啪的武鬥,武鬥過後,其中一名選手轟然撞開房門,穿著內褲絕塵而去,另一個頭頂門框,

鼻血淋漓,望著那個白花花的裸體大罵湖南三字經。右側的房間裡住著兩個身份可疑的年輕女郎,每天

晚上都把臉塗得萬紫千紅,穿得破綻百出,扭腰擺臀地走過肖然門前,然後消失在深圳繁華的夜色中。
肖然後來一度很懷念藍園的生活,那種喧囂混亂、充滿了動盪與不安的生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什

麼人物都可能出現,就像一出自發上演的、沒有編劇、沒有導演的電影。你是旁觀者,但你隨時有可能

成為主角。
1992年的肖然還是個童男子。他女朋友叫韓靈,比他低兩屆,九十代初的大學愛情比後來要純真得多,

避孕套基本派不上用場,肖然對韓靈的違法行為也僅限於拉手、擁抱和親嘴,畢業前夜他奮起色膽,一

把將她的白色T恤衫從牛仔褲中拽出來,手野蠻地伸進去,擊退了韓靈的掙扎和推拒,頑強地向上爬行,

兩分鐘後,那只不安份的手又試圖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閉著眼哼哼的韓靈一下子清醒過來,柳眉倒

豎,杏眼圓睜,櫻桃小嘴大張,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兩個月後,肖然向韓靈抱怨道:"我身上只

有三個傷疤,其中一個就是你的功勞。"另外兩個,一是肚臍,一是手上的割傷,那是他小時打架留下的

,縫了三針。韓靈聽完這話後,在電話裡響亮地親了他一下,然後笑著說:"你活該!強姦犯。"
深圳是一個激情充溢的城市,同時也充滿了失落感。一個人的時候,強姦犯肖然經常會想起那年的午夜

遊行。那事是他們宿舍的范越惹出來的,他踢球時打碎了保安室的玻璃,幾個保安躥出來罵娘,范越也

是個文學青年,用莎士比亞式的語言回了兩句嘴,大意是"令尊的衣櫃裡藏著一匹母馬,你奶奶的靴子裡

開滿了鮮花"之類,保安們罵之不過,轉而訴諸武力,滿校園追殺壞分子,范越速度快,東拐西繞地逃回

了宿舍,氣還沒喘勻,五六個傢伙踹門而入,一句話不說就開始動手,砸碎了鏡子,踢翻了桌子,打得

范越滿頭是血。為這事學校幾乎翻了個底朝天,肖然他們貼了大字報,組織了示威遊行,舉著火把在校

園裡唱了一夜《國際歌》,就在禮堂門前,肖然發表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講,他頭纏白布,聲嘶力竭

地喝問:"誰捍衛我們的尊嚴?誰保衛我們的自由?"模樣像個要剖腹自殺的日本浪人。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是啊,白衣如雪,激情萬丈,但有什麼用呢,又不能當飯吃。生存的經驗足以證明:尊嚴和自由並不

是最重要的,每月能不能按時領到1300塊,這才是生活的關鍵。韓靈上個月打電話來,含蓄地表達了對

一件風衣的愛慕之情,那風衣價值278元,"小米買了一件,可好看啦。"韓靈是東北人,從小就會發嗔耍

嗲扮嬌嬌。肖然捏著乾癟的錢包,嘴裡一個勁地發苦,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膽,還得硬起頭皮假裝溫柔:"

那就去買吧,我馬上給你寄錢。"韓靈奸計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訴了半天伙食質量和公寓科的變態大

爺,直投訴到華燈齊綻放,月上柳稍頭。
每次給韓靈打電話,他都會不顧羞恥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們老闆一起吃海鮮,他

親口說要提拔我",事實上他進雅詩輕蘭一年了,薪水沒漲過一分錢,公司的採購部經理是老闆的親侄兒

,就算肖然長倆腦袋,也斷然爬不到這個位置。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深圳,你有錢,可以為錢自豪;沒

有錢但有未來,可以為未來自豪;又沒錢又沒未來,只能假裝自豪。
上週六陪牛侄兒到寶安看了幾家紙品廠,這周剛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頁傳真,光信達印刷廠一家就發

了十頁,這個豬窩一樣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絕無、天上僅有,悠久的歷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統年間,

財力雄厚得連李嘉誠都自歎命苦。此豬窩的老闆姓衛,一個獐頭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雲峰出門時

,他故意落在後面,趁牛雲峰不注意,輕輕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飛快地比了個"6"的手勢,肖然笑笑,望

著牛侄兒肥碩的屁股,面不改色地大步前行。雖然做採購工作的時間不長,他也明白衛老闆的意思:從

他這裡進的貨,有6%的回扣。
任何時候採購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時候流傳著一個段子,把各種職業分了三流九等,其中有一句說的

就是採購員:三等人,干採購,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僅次於人民公僕和"扭扭屁股就賺錢"的明星。前些

日子公司辭退了一個叫張志剛的採購員,此人前腳剛邁出大門,牛雲峰就召集會議聲討他的罪行,聲色

俱厲地號召大家敬業愛崗,多奉獻,少索取,萬萬不可偷雞摸狗,"吃回扣的,一律開除!"說得唾沫橫飛

,臉癟得像被誰揍了一拳。下班後肖然跟公司的劉會計聊起這事,說張志剛看著挺老實的,沒想到這麼

大膽。劉會計長歎一聲,說這傢伙才精呢,這三年他至少撈了十五六萬,還沒落下什麼把柄。說得肖然

一楞,想起自己每月乾巴巴的1300大元,心裡一陣失落,感覺象丟了個錢包。
從那以後他就多了個心眼,誰的單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覺著價格有問題,就偷偷記下來,再一一打電

話到廠裡去核實。這麼幹了一個月,他就發現採購部的七個員工,除了他自己,沒有一個屁股上是乾淨

的,連牛雲峰都算上。牛侄兒半個月前買了兩台壓膜機,一台19800元,根據肖然的估算,他至少從中黑

了一萬塊---人家廠裡的標價才一萬六,而根據採購的慣例,這價格至少可以壓下來20%。
這種發現讓他豁然開朗。這週一上班,牛侄兒就催著他要包裝盒的訂單,按照公司規定,一份採購定單

至少要有三家供應商的比價,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訂單,一筆一劃地填寫:寶安信達:0.56元;港廈九

原:0.585元;蛇口聯興:0.605元。寫的時候想起了信達廠衛老闆鬼頭鬼腦的模樣,心裡無端地有點失落

,不過很快就釋然了:與錢比起來,清白又算什麼東西呢。其實肖然很清楚,同樣規格質量的包裝盒,

在東莞的天富廠做,只要四毛八,不過肉牛老闆兩周前剛跟天富廠吵過架,吵到最後,肉牛捏著褲襠發

誓:"丟你老母!以後你的貨白給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廠的老闆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也是江湖上

出了名的狠人,聞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舉火燒天式,滿嘴白沫地發狠:"丟你姥姥!你出十倍的價錢,

老子都不賣給你!"那時候的商人都很重視氣節,很有點戰國時重義輕利的傳統,事情在幾年後才有所變

化,2001年肖然在聖弗蘭克賭船上玩富豪百家樂,旁邊有個溫州的公僕贏了七百多萬,狂喜之餘忘了自

己幾斤幾兩,牛哄哄地向周圍的人大派籌碼,此事一度傳為笑談,人人不齒,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

那堆籌碼,還向公僕鞠了一躬,說:"謝謝老闆,能不能再給點兒?我今天手氣不好。"
如果說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賦稟異的動物,那麼肖然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這種天賦。填完訂單後,他咬著

嘴唇想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找牛雲峰簽字,而是把它塞進了抽屜,直到四天後,牛雲峰很不耐

煩地問他:"那個包裝盒的定單還沒做好?你怎麼搞的?要是誤了工期…你還想不想幹了?!"肖然憋了一

口氣,臉刷地紅了,翻騰了半天,從抽屜裡拿出那張薄薄的A4紙,像個老實孩子一樣低頭認罪,說經理

對不起對不起,話沒說完,眼淚都像要滾出來。牛雲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權威,提筆畫了押,然後

用常德普通話訓斥肖然:"你!立刻傳給信達廠!真要誤了生產,小心你的獎金!"
那是肖然到雅詩輕蘭一年來最大的一張單,15萬個包裝盒,合計價款84000元,交貨時間:馬上;付款期

限:貨到後一周內;制單:肖然;審核:牛雲峰;總經理審批:牛喬。
1992年8月27日,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發酵爛草的臭味,肖然站在一張"基本路線一百年不變"的宣傳畫旁邊

,摸著褲袋裡鼓鼓囊囊的5000元回扣,財大氣粗地告訴韓靈:"我又加薪啦…我給你寄了500元,夠不夠

?"幾個人踢踢踏踏地從旁邊走過,他側身讓了一下,對著話筒小聲地說:"我喜歡你穿風衣……還有,我

愛你……"
打完電話後,肖然付錢上樓,不到兩分鐘又走了下來,對看電話的老頭兒說:"大爺,你剛才找錯錢了,

少給了我一塊錢。"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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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可以請你吃飯,但不能借給你錢,因為我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到你。
千萬別求我給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這兒住幾天。
這是深圳的原則。在火車站長椅上輾轉難眠的,在人才大市場擁擠的人群中汗流滿面的,在午夜的草坪

上忍受蚊蟲叮咬的,在羅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廠裡頭暈眼花、牙齦出血、月經失調的,不管你學

歷高低,不管你現在坐奔馳還是開寶馬,你肯定都說過這兩句話,或者說在嘴上,或者說在心裡。
劉元剛到深圳時,褲衩裡縫了2000元,兩個上衣口袋各裝了500元,在1991年來到深圳的大學生中,他絕

對可以算是個富翁。不過這個富翁在深圳呆了四個月就破產了,整個1991年,他基本上處於失業狀態,

只在一家公司短暫地幹過不到一個月,收入不到900元。1992年新年鐘聲敲響時,這個富翁正躲在蔡屋圍

一家低檔旅館裡,看著破破爛爛的床單,越想越傷心,抱著腦袋就開始號啕大哭。
那夜的深圳特別黑,街上沒有車,沒有行人,連路燈都不正常,閃閃滅滅的,像荒山墓園裡陰森的磷火

。劉元的哭聲混合著香港那邊的鞭炮聲和歡呼聲,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迴盪,像一曲婚宴上的喪歌。
十年之後,劉元穿一套深灰色的范思哲西裝出現在電視屏幕上,說起當年的艱苦歷程,他眼圈一下子紅

了,"你相信嗎,"他對漂亮的女主持人說,"我那天只吃了一包華豐方便麵,身上只剩下七塊錢。"
那七塊錢劉元花了四天。最小的酥皮麵包都要賣五毛錢一個,他一頓吃一個,然後就拚命地灌涼水,喝

得肚子裡匡當作響。旅館老闆娘每晚都在外面炒菜,又燉雞又燉魚,香味四散,劉元頭頂著門框,感覺

胃裡像著了火一樣,不停地抽搐,恨不能出去一刀把他們宰了,然後搶過雞魚來大吃一通。就這麼熬了

七十多個小時,第四天起床時整個人都在發抖,眼前金星閃,肚裡鐘鼓鳴,要不是東莞的三叔來得及時

,他估計就要活活餓死。
肖然和劉元是同班同學,畢業後又一起來到深圳,但兩個人關係並不好。在肖然看來,劉元的苦難完全

是咎由自取,活該。他一直都不喜歡他,認為劉元太奸、太會算計,也太有侵略性。那年的保安打人事

件,整個學校鬧得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站在隊列裡揮舞拳頭,只有劉元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他們躥進

躥出,眉頭皺得像一頭大蒜。後來連公安局都介入了,在最緊張的幾天裡,肖然趴在床上裝病,嘴裡半

真半假地不停哼哼著;陳啟明一頁頁地寫檢查,他老爹聞訊趕來,差點打斷了他的狗腿;只有劉元,像

個沒事人一樣躺在床上看書,然後寫了滿滿四頁紙的《入黨申請書》,還在宿舍裡背誦魯迅的名言:"遊

行是不足取的。你們……太幼稚。"為了這句話,肖然不知罵了多少句娘,有一天趁他不在,幾個人越說

越氣,肖某人一時沒壓住火氣,抓起他的飯盒就扔到了窗外,劉元回來後發現吃飯的傢伙沒了,心知有

鬼,不過勢單力薄,也只能隱忍不發。真正交惡是大三下學期,韓靈來他們宿舍聚餐,劉元藉著酒勁兒

,不停地抨擊肖然,說他睡前不刷牙,脫下的襪子能砸核桃,至少說了二十遍"肖然這個農民",說得這個

農民一聲怒吼,一肘將鄧輝的臉盆搗了個對穿,要不是陳啟明死死地拉著,204室那天說不定就要搞出人

命。作為那場戰爭的真正原因和關鍵力量,韓靈的態度十分曖昧,先拉一下肖然,肖然哼了一聲,再拉

一下劉元,劉元艱難一笑,轉頭就猙獰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肖然,恨不能生吃了他。在他們中間,身材

矮小的陳啟明滿面通紅,奮力地撐開雙手,嘴角源源不斷地冒著白沫,像一瓶生氣的啤酒。
韓靈和劉元都是鞍山人,韓靈入學時,劉元扛著她的大包小包,從火車站一直走到學校,連牛仔褲都累

得大汗淋漓,那時候還沒有飄柔海飛絲什麼的,劉元斥近百元巨資幫她買了青蘋果洗髮香波、中華牙膏

、北京針織一廠的毛巾,還有一套小兔子圖案的睡衣,就差沒買衛生巾和內褲了。韓靈感激得無以言表

、五體篩糠,立馬就認了劉元當乾哥哥,還非要請他去門口的川菜館吃飯,"哥你能喝酒不?晚上咱倆喝

兩杯。"
喝醉了意味著什麼?
第二天醒來頭疼。開車可能會被拘留。會說錯話、認錯人、辦錯事。有人喝醉了哭,有人喝醉了笑,有

人喝醉了一聲不吭。劉元對肖然說,王八蛋,我要是不喝醉,哪他媽會有你?!
1989年10月16日,劉元架不住小師妹的軟硬兼施、恩威並濟,硬著頭皮喝下去五口杯二鍋頭,第五杯剛

一下肚,他就一頭扎進一盆酸菜魚裡,吐得虎嘯龍吟、日月無光。旁邊有幾個北京地痞尖著嗓子大笑:"

傻逼,嘿,給娘們兒灌倒嘍!"
那個夜裡劉元的表現堪稱經典。很多年後人們還記得那個不可一世的醉漢,他在校門口躺成一個酒氣熏

天的"大"字,誰從他身邊走過他就問候誰的母親,連人稱"考場名捕"的系主任都不放過。肖然他們聞訊趕

來時,劉元正大聲背誦那首著名的《為什麼你不生活在沙漠上》,旁邊的韓靈一身酒氣,粉臉通紅,急

得手腳亂跳,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你要把事業留給兄弟 留給戰友
你要把愛情留給姐妹 留給愛人
你要把孤獨留給我 留給自己
……
那個夜晚對肖然、韓靈和劉元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一夜。但在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安靜的夜晚會

埋藏著重重的殺機。那時劉元正人事不省地打著呼嚕,肖然的西裝上沾滿了劉元嘔吐出來的盛宴,臭氣

熏天,韓靈坐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看他有條不紊地沖糖水、敷熱毛巾,還小心翼翼地幫劉元脫了衣服

鞋襪,一臉慈祥地給他蓋上被子,看得心中異常感動。那夜的月色很好,牆外的玉蘭樹在窗上投下斑駁

的影子,肖然收拾完劉元後,胸中異常氣悶,正想抱怨兩句,轉過頭就遇上了韓靈的目光,這時月亮劃

過樹稍,蔚藍色的月光透窗而來,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肖然笑了,韓靈也笑了,在一片靜謐之中,肖

然聽見自己的心通通地跳了兩下。
從那以後劉元再也沒喝醉過,1998年鄧輝到深圳旅行結婚,肖然在南海酒店花了一萬多元,從上午11點

一直喝到晚上9點,喝到最後,陳啟明抱著桌子腿叫媽,肖然趴在地毯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說要游到香

港,鄧輝也酒後現形,不顧身旁鐵青色的新娘,抱著餐廳服務員就要喝交杯酒。鬧得不可開交時,餐廳

經理叫過來四五個保安,要把他們一一送回房間,這時劉元突然像只豹子一樣躥了起來,三步兩步衝到

肖然面前,一腳蹬在他肚子上,肖然像中彈一樣砰地倒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傻了,劉元提起西裝,面無

表情地往外走,快到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眉毛一挑一挑地說:"肖然,你記住,這一腳是你欠她的

!"
《北京人在紐約》流行之後,劉元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如果你愛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會發財;
如果你不愛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會背叛。
這裡的每個人都不可靠,他指著窗外說,每一個男人都可能是嫖客,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妓女,你如果

想找愛情,離開吧。
劉元是他們三個人中最早成為男人的。荔枝公園落成後,立刻成為低檔妓女的交易市場,每當夜幕降臨

,這裡總是特別熱鬧,有溜冰的,有跳舞的,高尚的人們合唱《黨啊親愛的媽媽》,不高尚的民工們坐

在旁邊打牌賭錢,贏個二三十塊就能吃頓雞煲。在黑黝黝的荔枝樹下,總會站著一些年齡不詳、面孔模

糊的女郎,有含蓄的,像寂寞的閨中少女:"靚仔,聊聊天吧?"有粗魯的,性感得犀利無比,"大哥,操

逼不?100塊。"劉元1993年遇見的一個像是賣舊貨的奸商:"打飛機20,上床150,包夜300,要不然,把

你的舊電視給我吧。"
就在這裡,在這個散發著熱帶氣息的公園裡,劉元用100元的代價,輕輕走過了自己的純潔年華。
他那時剛剛跳槽到第四家公司。在此之前的經歷,簡直可以說是一段血淚史。劉元的第一份工作足足找

了四個月,四個月裡他每天都到人才大市場報到,像沒頭蒼蠅一樣擠來拱去,滿臉諛笑地遞上簡歷,一

臉羞紅地縮回雙手。招聘人員不管職位高低,一律硬梆梆地板著臉,翻著雪白的雙眼,狀如閻王殿前的

便秘小鬼,"有工作經驗嗎?…沒有?下一個!"有一次一家貿易公司招聘業務員,劉元奮力擠進人牆,剛

要跟招聘的肥佬打招呼,那廝一看他拿的是《畢業生推薦表》,立馬不耐煩地揮手,像攆豬一樣往外轟

他:"剛畢業的,去去去!"氣得劉元差點吐血,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兇猛地拱了出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恨不能咬誰一口。
劉元剛到深圳時住在上沙村,那時的上沙村還是一條黃土路,一下雨就滿身泥點,看誰都像被我軍俘虜

的越南特務,劉元在他老鄉的床上擠了十六天,最後實在受不了摔碟子打碗的逐客暗示,懷一腔怨恨拂

袖而去,扛著兩個大編織袋搬到蔡屋圍的廉價旅館,跟一幫腳臭得熏死臭蟲的河南人睡在一屋,有一天

一個叫趙康東的南陽農民坐在他上鋪剪腳趾甲,劉元在人才大市場碰了一天釘子,心中煩燥無比,悶悶

不樂地泡了一碗華豐三鮮伊面,剛吃了兩口,一片碩大無比的、黑乎乎的硬殼就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

落進碗裡,劉元當時就炸了,一躍而起,劈頭蓋臉地把那碗麵扣到了趙某人頭上,一邊帶著哭腔喊:"太

欺負人了!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那天劉元被打得鼻青臉腫,從那以後,他睡覺時就會在枕頭下放一把刀。
十年後,劉元成了大陸最著名的策劃人,《商潮》雜誌稱他是"經營大師、企業良醫"。有一次在華南衛視

作訪談嘉賓,那位家喻戶曉的美女一臉媚笑地問他:"劉先生,在您的奮鬥歷程中,最讓您感到驕傲的是

什麼?"劉元沉思了一會兒,一字一句地說:"那就是:堅持。十年來,不管多苦多累,我從沒有放棄過心

中的理想。"剛說完,台下就響起了一片經久不息的掌聲。
聚光燈下的經營大師顯得有些憂鬱。一片歡呼聲中,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日午後:年輕的劉元

站一片花樹中間,雙眼明亮,一身潔淨,對那個同樣年輕的韓靈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記住,我會

一直等你。"
因為韓靈,劉元幾乎愛上了肖然。他不止一次在心裡比較兩人的優勢:他是城市戶口,父母都是教師;

肖然家在農村,爹媽都在修理地球;他身高1米77,肖然1米76;他是著名的校園詩人,肖然只會踢足球

,還踢得不好;他有兩套西裝,一套阿迪達斯運動服,肖然只穿得起拳王內褲,校外小攤上買的,3塊錢

一條;他除了眼睛小點,五官還算清秀,肖然一嘴四環素牙,臉上遍佈雀斑。比較來比較去,他都覺得

韓靈無論如何應該愛上他,而不是那個土了吧嘰的肖某,所以只能怪韓靈瞎了眼。
肖然來深圳,他也來深圳。肖然每週給韓靈打一次電話,他工作不穩定,也會隔三岔五地跟韓靈聯繫一

下。不爭取就沒有機會,他總這麼想。直到韓靈畢業來到深圳,這個夢才算徹底醒了。那個夜裡,他眼

睜睜看見韓靈從火車站走出來,和肖然擁抱在一起,眼睜睜看著他們依偎著走進樓門,韓靈一邊咯咯嬌

笑,一邊緊緊摟著肖然的胳膊,然後那盞燈亮了起來,劉元徘徊樓下,心中欲悲又喜,幾次想高聲呼喊

,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在一片喧鬧之中,那盞燈無聲無息地熄了,劉元想像著他們正在做的事,想像

著韓靈此刻的神情和狀態,心像是跌到了谷底,晃了兩晃,無聲地坐到了地上。
然後就去了荔枝公園,有人跳舞,有人唱歌,他拖拖拉拉地往黑影裡走,幾個女人上來招呼他,他像沒

聽見一樣,一步一頓地走過,像一個鬼氣森森的影子。是在哪棵荔枝樹下?那個滿臉皺紋的東北女人問

他:"靚仔,玩一會兒不?100塊就行。"劉元剛想說"滾",突然心中熱血翻滾,一生的際遇噴薄而來,他

顫抖著伸出雙手,一把將她按到在地上,那女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劉元就兇猛地壓了上去,這時微風輕

拂,木葉婆娑,月亮象含淚的眼睛,正被猛烈搖晃著的女人聽見身上的男人低低地喊了一嗓子:
"韓靈!"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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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件范思哲襯衫,8700元,一支15毫升的SKⅡ眼霜,620元,不要瞪眼睛,這是窮人用的。
一套阿曼尼女裝,27萬港幣;一張高爾夫俱樂部的會員卡,說起來不貴,8萬元,不過,是美金;一塊卡

地亞名表,算了,不說了,你就是不吃不喝,幾輩子也買不起。

藍鯨夜總會有個坐台小姐綽號林青霞,身高1米72,生得肌膚如雪、眉目如畫,江湖傳聞,看過她的身體

的人都已經狂噴鼻血而死。有一天晚上她接待了一個香港客人,第二天就買了兩套房子,好一點的自己

住,差一點的租了出去,房客中有一個經理,有一個總經理。

有個人跟老婆離婚,分家產時吵得口舌生瘡,其人大怒,摧心一掌,打得老婆跌落塵埃。其老婆虎嘯一

聲,正待瘋狂反擊,聽見老公咬著牙說:"丟!我再給你加一點!行了吧?!"

這一巴掌值兩千萬。
奔馳600差不多算是最豪華的車了吧,98年七月中旬,有個潮州人開了一輛在深南大道上兜風,不小心跟

另外一輛美洲虎輕微碰撞了一下,交警趕過來盤問不休,潮州人聽得不耐煩,擊節長嘯:"這車我不要了

!"不是說大話,一年之後那輛車還呆在停車場裡,輪胎上長蘑菇,真皮座椅裡住了一窩耗子。

不用歎氣,這不算奢侈。在深圳,還有更奢侈的東西,那就是:愛情。
愛情。

韓靈到深圳的時候,正是肖然開始發跡的日子,所以他一直說韓靈有旺夫運。那時肖然已經離開了藍園

公寓,在粵海工業村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廳的房子。1993年的肖然已經不愁溫飽,腰裡還頗有點餘糧。那

時股市正熱,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排隊認購新股,買到的笑,買不到的自歎命苦,連守廁所的都會畫

K線圖。有人打過這麼一個比方:拿機關鎗在深圳街頭掃一梭子,十個死的有八個都是股民,剩下那兩

個還是股評家。肖然的頂頭上司牛雲峰是他們公司最先入市的,買進賣出幾回合就賺了兩萬多。肖然吃

了幾筆回扣之後,資產已經達五位數之巨,看牛侄兒炒股炒得欲仙欲死,不禁賊心騷癢,從銀行裡取出1

萬多元,在27.8元的價位上買了400股深發展,不到兩個月就猛躥到39塊2,生性保守的肖然不敢再捂,

果斷地出了貨,一轉手就賺了四千多。沒過幾天,韓靈畢業來到深圳,為了贏得佳人芳心,肖然不顧家

底地帶她去了深港海鮮城,那天的肖然分外風騷,身穿一件青灰色的風衣,油頭珵亮,白眼瘮人,周潤

發見了都要打寒戰。服務員過來點菜時,肖然右手前伸,戟指笑談:"白灼蝦、鮑魚、圓貝,"韓靈看了一

眼菜價,驚恐萬狀地吐了一下舌頭,右手狠狠地捏了他一下,她不捏還好,這一捏越發激起了肖然的萬

丈雄心,他猛地挺直腰桿,氣沖斗牛地問:"龍蝦有嗎?來條龍蝦!"

不知道是愛情的力量還是龍蝦的力量,那天晚上,肖然對韓靈實施的侵略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初經人

道的肖然在前半場一直不得要領,一接近球門就抬不起腳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折騰了半夜,兩個人

都累得大汗淋漓,韓靈坐了一天火車,實在是撐不住了,打著哈欠摸了摸他的作案工具,說要不然算了

吧,先睡覺,明天再說。肖然正滿腔悲憤,一聽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啞著嗓子罵了一句,說他媽的

我還不信了呢!說罷悍然發動攻勢,韓靈措手不及,皺著眉頭大叫一聲,兩手緊緊地箍住肖然,指甲在

他背上劃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日子。
我也是。
肖然緊緊地抱著韓靈,歎了一口氣說,我就算現在死了,也覺得不缺什麼了。韓靈輕輕地拍了他一下,

說你胡說什麼。肖然突然激動起來,翻身坐起,說真的,只要你在我身邊,我死都是笑著死的。

窗簾遮住了星光,屋子裡漆黑而寂靜,一些隱約的笑聲在空氣中輕輕飄蕩,像是神秘的預言。隔壁的嬰

兒突然夜哭,哭聲若斷若續,象徵著人類最初的苦難。肖然俯下身,貼在韓靈耳邊輕輕地說:"親愛的,

你是我這輩子永遠的新娘,即使將來不能在一起,我也要永遠記住今天的你。"韓靈心裡一陣感動,臉埋

在肖然胸口,越想越難過,過了一會兒,她肩頭聳動,嚶嚶地哭了起來。

那年肖然23歲,韓靈22歲,他們的全部資產加起來不到兩萬元。他們永遠的洞房,粵海工業村旁邊那棟

破敗簡陋的屋子,在2002年初被拆成一片瓦礫。那時鞍山的韓靈已經成了一名小學教師,上午兩堂課,

下午兩堂課,講得喉嚨腫痛,吃多少金嗓子都不管用,有時候疼得實在受不了,就找同事宋世傑代課。

宋世傑是個老鰥夫,老婆死了七、八年了,一直也沒再婚,天天悶悶不樂的,不過對韓靈一直很照顧,

每天上班都替她抹桌子倒水,還經常給她帶點梨和蘋果什麼的,說多吃點水果對嗓子好,韓靈開始不好

意思要,後來也漸漸習以為常。當小學老師很累,韓靈每天中午都要小睡一會兒,如果沒有別的人,老

宋就會輕手輕腳地給她蓋上件衣服,韓靈說謝謝,老宋總是憨厚地笑笑,囑咐她"別著了涼。"就在肖然死

的前半個月,韓靈大病了一場,老宋給她買藥、買水果,一天三頓給她送飯。病好後韓靈覺得無物以報

,狠了狠心,終於躺到了老宋的床上,大概是因為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女人,老宋剛一碰到她就一瀉如注

,撲通一聲趴在她身邊,一句話也不敢說。韓靈拿衛生紙簡單擦了擦身體,然後輕輕摟住他皺皮鬆鬆的

脖子,說老宋啊,你可真是個好人。這時月亮滑過中天,樓群間光影重重,眼角佈滿皺紋的韓靈突然心

裡一動,像茫茫黑夜裡的火花一閃,她把頭深深地埋進老宋的胸口,然後在心裡輕輕地問:

肖然,你在深圳還好嗎?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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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陳啟明是典型的傻人有傻福,畢業後分回老家的糧食局,幹了一年多,實在忍受不了行政機關水襠尿褲

的辦事風格,再加上領導一直看他不順眼,說某人上學時煽動過學潮,政治上有問題。說得某人恨炸胸

膛,一怒之下寫了長達萬言的辭職報告,從政治體制抨擊起,一直抨擊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公糧制

度,最後還居心叵測地提到了他們科長每天佔著茅坑長達半小時的事。在報告的結尾,陳啟明莊嚴地發

表聲明:"我覺得辭職首先是個良心問題,其次還是個智商問題,糧食局這個破地方,只有白癡才能呆得

下去。"他們科長本來還打算假惺惺地挽留他一下,一看到這句話,差點氣炸了頭蓋骨,顫抖著四肢簽了"

同意"二字,這樣陳啟明就成了糧食局最早放棄國家糧食的傢伙,一個不容於所有領導的叛逆者。

叛逆者於1993年5月30日登上了去廣州的火車,那年他22歲,30多小時的旅程,他一直都不大清醒,想像

中的深圳就像天堂,鮮花鋪地、美酒盈樽、走路都會踢到金子。他甚至還想到某一天衣錦還鄉,跟科長

見面的情景:油頭珵亮的陳啟明緩緩搖下豪華座駕的車窗,親切地對他們科長說:"科長,這麼多年不見

,你的自行車還是很新啊。"那輛自行車是這們科長花900元買的,對之視若己出,每天都要在食堂的水

籠頭下擦洗一遍,亮得像許大馬棒的盒子炮。

火車在兒童節的中午到達廣州。陳啟明提著一個灰色的帆布包,被洶湧的人流裹挾著來到萬頭攢動的廣

場上,面前的景象讓陳啟明銷魂蕩魄、欲仙欲死:在令人窒息的熱浪和噪音的包裹下,黑壓壓的人群擁

擠著、叫嚷著、衝撞著,像一個巨大而湍急的漩渦,沒有什麼不能被吞沒,沒有什麼不能被毀滅。幾個

山裡漢子正圍著幾隻破破爛爛的編織袋抽煙,灰撲撲的臉上汗水直流;幾個滿臉灰泥的小男孩一路蹣跚

而來,向每個人伸出雙手;有一個撲通一聲跪在他腳下,兩手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口齒不清地哀求:"給

我一塊錢,給我一塊錢吧。"陳啟明掏出十塊錢給了小男孩,一下子從夢中醒了過來,環視著這個苦難的

廣場,看見一個小偷正拿著鑷子從一個老頭口袋裡掏錢,四周的人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

"我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出人頭地,"1993年的最後一天,陳啟明滿臉通紅地對肖然說,"我沒什麼本事,

也不想吃苦,唯一的選擇就是嫁給黃芸芸。"

那天他們辯論了很久,正方辯手陳啟明堅持物質利益至上,認為村長家的女兒,黃芸芸,有錢且有房子

,且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東,一年的分紅相當於陳啟明當時工資的60幾倍,"她至少可以讓我少奮鬥20年

,從此不再為房租和生活費發愁,你說,"陳啟明咬著牙反問,"我為什麼不可以嫁給她?"

反方第一辯手韓靈認為陳啟明嫁給黃芸芸恐怕會犧牲掉一生的幸福,"你和她會有共同語言嗎?"她問,"

黃芸芸初中都沒畢業,你和她說什麼呢?"站在可持續性發展的角度,她認為陳啟明的入贅行為無異於濫

砍盜伐、殺雞取蛋,"黃家會一直有錢嗎?萬一有一天他們家窮了,你怎麼辦?"過了一會兒,她又對陳啟

明創效益的能力表示懷疑:"就算他們家真有錢,你又能控制多少呢?別忘了,你始終是個外人。"

反方第二辯手肖然認為這樁買賣的成本太高,原因是黃芸芸的皮相實在是太對不起觀眾,又黑又胖,皮

膚糙得可以磨刀,一張典型的熱帶臉,兩隻外翻的鼻孔,滿口茶色的牙齒,一笑起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

瘩。肖然一想起這個來就不停地皺眉頭,好像黃芸芸就坐在他腦袋上,"就算這些你都能接受---對,關上

燈都差不多,眼睛一閉張曼玉,被子一蒙鐘楚紅嘛,但是,你聽說過張曼玉有那麼厲害的狐臭麼?"他誇

張地比了個嘔吐的姿勢,"就算你沒有意見,你的鼻子也沒有意見嗎---你到底有沒有鼻子?"

陳啟明當然有鼻子,而且快氣歪了。聽肖然放完厥詞後,一直隱忍不發的陳啟明拍案而起,臉上青筋跳

,嘴裡白沫飛,結結巴巴地怒斥肖然:"你愛韓靈的臉蛋和身材,我愛黃芸芸的錢和她當村長的爸爸,你

你你……你憑什麼以為你比我高尚?!"

陳啟明是在喝早茶時認識黃村長仁發的。那是在下沙一間叫"福星"的茶餐廳,每天早上都坐得滿滿的,十

年前還在田裡汗出如漿的深圳農民,到此時已經洗淨手臉,成了這城市純粹的食利階級,不勞而獲的貴

族。他們最經典的生活方式是這樣的: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然後打著哈欠踱進茶市,要一壺茶,

幾碟點心,慢悠悠地一泡就是大半天,喝完茶後騎著摩托車到處去收房租,錢到手後就去打麻將,打累

了才睡覺,睡醒後再去喝茶、收房租、打麻將,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僅不知道稼穡之苦,很多

人連農作物都不認識了。

陳啟明走進福星時已經沒有空桌了,服務員把他帶到一張大桌子旁,跟七八個東歪西倒、面色陰沉的老

頭子坐在一起,其中有兩個正在激烈地辯論,嘴裡煙霧騰騰,你"丟"過來我"丟"過去,丟得陳啟明十分懊

惱,正想換張桌清清靜靜地吃點東西,還沒起身就被一個面皮黑黃的漢子一把抓住,然後聽見一句十分

提神的國語:"小火雞(伙子)呀,你來評評理啦,你說老公強姦老婆系不系犯罪呀?"

此人正是黃仁發。丑姑娘黃芸芸的爸爸,陳啟明的未來岳父,兩家上市公司的股東,一家集體企業的董

事,十年前他叫黃隊長,現在人人稱他黃總。陳啟明沒意識到此人在他未來生命中的重要性,他噘著嘴

掙開黃總的手,沒好氣地回答:"當然不能算,跟老公上床,是老婆的義務!"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打誰的旗子跟誰走,這是個關鍵問題。陳啟明說,如果有人請你當裁判,你一定要

站對立場,因為參賽選手中說不定就有你的丈人。黃總仁發聽陳啟明發表完結案陳詞後,高興得眉毛都

豎了起來,不可一世地向他的論敵揚了揚鬍鬚參差的下巴,像唱歌一樣嘰哩咕嚕地說了半天,歌詞大意

是:大學生都站在我這邊,你怎麼說?然後轉過頭拍了拍陳啟明的肩膀,說今天你想吃乜就吃乜,你的

單我包啦。

那是1993年7月份,相書上說陳啟明那個月福星照頭,天德顧身,主有貴人相助;同時咸池衝撞主星,主

桃花犯命,有情事困擾。陳啟明對肖然和韓靈說,算了,你們也別勸了,再勸下去就傷感情了,"這可是

我的命啊。"

一年後,還是在福星茶餐廳,陳啟明請肖然、韓靈和劉元吃了一頓飯。那天餐廳裡人很多,鬧哄哄的,

一派烏煙瘴氣。陳啟明點了七、八個菜,叫了十幾瓶珠江啤酒,酒菜端上來後,他淡淡地說哥幾個盡情

喝吧,今天就算是我的婚宴了。喝到一半,黃芸芸過來敬酒,陳啟明摟了一下她的肩膀,似笑不笑地發

表了一通演講,說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覺得我出賣人格,但想通了,你們又何嘗不是?"你,"他指著肖

然,"吃回扣出賣良心,你,"他轉向劉元,"為工作出賣尊嚴",他自說自話地點了點頭,說我現在算是想

通了,在這個城市,在這個時代,誰把自己賣得最徹底,誰就會出人頭地,"否則,你就沒有任何希望!"

那天幾個人的情緒都很低落,酒喝得很凶。喝到最後,陳啟明象堆爛泥一樣粘在椅子上,肖然趴在桌子

上不停地打著醉嗝,嘴裡喃喃有詞,不知道說些什麼。劉元點上一根紅雙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韓靈

,說你現在還好吧,一個小孩伸著脖子,好奇地看著他們,韓靈沒說話,默默地轉過頭去,窗外是一輪

慘淡的夕陽。
夜幕降臨時,餐廳門口的彩燈一閃一閃地亮了起來,照著街上面無表情的行人。從窗外往裡看,餐廳裡

煙氣騰騰,每個人都面目不清,像一場遠處的電影,劇中的人似哭似笑,但在觀眾眼裡,這一切都顯得

那麼可疑。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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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韓靈到深圳不到一年,就打了第一次胎。初夜之後,兩個人像高爾基見到麵包一樣,一吃起來就沒個節

制,那張可憐的木床在劇烈撞擊之下堅挺了幾個月,終於轟然倒塌,響聲震天,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瘮人

。韓靈剛開始還比較清醒,知道前七後八是安全期,可以隨便灌溉,一過了安全期就要肖然戴安全帽,

那時候杜蕾絲什麼的還沒進入中國,藥店裡能買到的都是國內橡膠廠生產的劣質產品,像鍋巴一樣又薄

又脆,經常是還沒進入施工現場,安全帽就已經破得千瘡百孔,這樣三折騰兩折騰,終於折騰出事了。

韓靈那時在中洋外貿公司上班,每天打打文件收收傳真,很清閒,他們老闆是一個香港人,大名喚作鐘

德富,沒什麼文化,篤信濟公活佛,有一天扶覘求神,問東南西北何處可以發財,濟公哼唧了半天,在

沙盤上歪歪扭扭地畫了幾個符,鐘德富趴在地上研究了半天,終於明白了濟老大的指示,於是變賣了家

產,北上大陸騙錢,那還是1989年的事,"投機倒把"在當時還屬於刑法的打擊範疇,鐘老闆自恃濟公附體

,膽子比腦袋都大,置人民專政的權威於不顧,悍然走私了幾筆電子器材和辦公設備,一下子就發了起

來。

韓靈到這家公司時,鐘德富57歲,正處於男人最後的青春期,閱人無數的老帥哥在人才大市場第一眼看

到韓靈,就被她清純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和那種羞澀的表情感動得渾身亂顫,問了不到三句話就拍板錄

用,試用期薪水1800元,那可是1993年啊,1800元即使在深圳也要算是高薪了。在最開始的幾個月,鐘

德富裝得像尊坐懷不亂的真神,韓靈每次拿文件進去,他都用鼻孔輕輕地嗯一聲,絕沒有一句多餘的廢

話,甚至連頭都不捨得抬。有一天因為等兩張香港來的報關單,韓靈一直加班到晚上十點多,要回家了

,老鐘說小韓不要坐巴士了,我請你吃飯,順便開車送你回家。那天肖然無緣無故地被牛侄兒教訓了一

通,心裡憋了一肚子氣,回家後左等韓靈不回來,右等韓靈還不回來,情緒越發高漲。等了幾個小時,

實在是餓極了,就到樓下的士多店裡買了兩個麵包,一邊吃一邊惡狠狠地啃著自己的牙床,盤算著怎樣

向韓靈討還公道。快十二點時,一輛掛著粵港兩地牌照的黑色公爵王緩緩開過來,韓靈滿臉媚笑地走下

車,裙裾飛舞,月光滿身,像個能誘人跳海的妖精。肖然正恨得蕩氣迴腸,見此情此景,更是急怒欲狂

,韓靈沒注意到陰影裡坐著的某人,兀自一臉媚笑地向公爵王道別,還伸進手去讓老鐘輕輕地捏了一下

,然後哼著反革命小曲兒往回走,剛到樓口就看見了肖某人生鐵一般的臉色。

他是誰?肖然的嗓子像是在冰箱裡凍過。
我們老闆,韓靈報歉地笑笑,今天加班,沒有公交車了,所以搭老闆的順風車回來。
"你們老闆?你們老闆?!"肖然祭起一雙雪白的眼球,"跟老闆用得著那麼親熱?是情人吧?"
神經病!韓靈診斷完肖然的病情,氣鼓鼓地往回走,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一聲大喝:"韓靈!你給我站住

!"韓靈驀地回頭,看見肖然像頭發情的獅子一樣,毛髮倒豎、渾身筋抖,看那意思,給根火柴他就能把

方圓幾里給平了。士多店老闆見事不好,趕緊過來打圓場,說你們小兩口平時那麼恩愛,有什麼話不能

好好說?趕緊消消氣回家去吧。他不勸還好,這一勸越發引爆了肖然心中的軍火庫,他一竄丈高,怒喝

道:"看看你那一臉賤相!還老闆,老他媽的狗屁板!加班不知道打個電話回來啊,安?!還有沒有點組

織紀律性了?!"這一急之下,連政治課的術語都背出來了,說得他自己都有點好笑,抬頭看見韓靈光潔

如玉的俏臉,心腸立刻又硬了起來:"今天的事情你要是不說個明白,咱倆……咱倆……咱倆就散!"

那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大規模的戰爭,吵到後來,所有的變天帳都翻了出來,韓靈跟劉元不清不楚的曖昧

關係、畢業前跟他們班男生摟摟報報的合影,都成了她淫蕩的佐證,甚至連韓爺爺開工廠都成了她品質

敗壞的歷史根源。說得韓靈無言以對、無地自容,頭埋在被子裡差點哭斷了氣,肖然越數落越傷心,回

首他在深圳的苦命生涯,如何被肉牛一族壓搾剝削,如何勒腰扎脖,每月給韓靈寄100元錢,如今全變成

秦香蓮的臭豆腐,也不禁淚流滿面,傷感得鼻涕橫流、吭哧有聲。

根據韓靈的估算,出事就在那夜。情侶之間的批判大會往往會變成肉帛相見的床上運動,這早已是司空

見慣的套路。不同的是韓靈在緊急關頭還不忘提醒肖然:"要戴那個。"肖然餓了一晚上,飢火和那什麼火

都在熊熊燃燒,早把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只聽他低吼了一聲:"偏不戴!"就奮然殺進了敵軍陣地。

那時鐘德富正坐在英皇夜總會的豪華包間裡翻白眼,他已經把所有的坐台小姐都檢閱了一遍,卻沒有一

個滿意的;那時劉元正在看松下幸之助的發跡史,手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番茄炒蛋飯;那時陳啟明正在

夢裡數錢,數完一沓就放在身上,最後被錢壓得連喘不過氣來;當窗外的燈火漸次熄滅,肖然訇然一聲

仆倒在韓靈身上,鼻孔噴氣,神經微顫,臉上還有一滴未乾涸的眼淚,正慢慢滑落,在寂靜無聲的深圳

之夜,在經濟騰飛的1994,在韓靈年輕美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

兩個月後,當那個50多歲、號稱當過中國女排隊醫的湖北女人一臉嚴肅地吩咐:"脫褲子!"韓靈的臉刷地

紅了,緊緊抓住肖然的胳膊,可憐巴巴地問:"能不能讓他在這兒陪我?我害怕。"老隊醫斬釘截鐵地說不

行,這事不能讓男人看見,否則他一輩子都會看不起你。韓靈又失望又緊張又害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轉頭扎進肖然懷裡,小拳頭象擂鼓一樣,說"都怨你都怨你",哭得肝腸寸斷、四肢冰涼,哭得肖然心如

刀絞,不顧老隊醫急猴猴的臉色,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雙手緊緊地抱住,聞見她發叢中淡淡的廉價洗髮

水味道。

手術剛開始並不怎麼疼,韓靈只感覺到那些冰涼的鉗子改錐鐵鍬什麼的,在自己體內進進出出,接著是

老隊醫赤裸的手指,滑滑的濕濕的,像條不懷好意的蛇,被固定在腳手架上的韓產婦此刻突然尿意大起

,心裡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口把自己的鼻子咬掉,正埋怨著罪大惡極、喪盡天良的肇事者,那種鋒利的

、撕裂的、不可抑止的疼痛就來了,門外的肖然正準備拿頭撞牆,突然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跟著

是老隊醫焦燥地訓斥聲:"不要亂動!越動越疼!就快完了!"聽得他全身血湧,一拳打在牆上,打得四鄰

震動,皮破血流。肖然在心中對自己說:肖然啊,你要記住今天!

手術後,韓靈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那七天裡,肖然體貼得難描難畫,每天一大早就起來熱牛奶、煎雞

蛋,飯做熟了再拿熱毛巾給她擦手擦臉,然後一勺勺地喂到韓靈嘴邊。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一聽

見下班鈴響他就沒命地往外跑,在路上喘著粗氣買炸雞、買滷肉、買稀粥,然後飛奔上樓,一邊擦汗一

邊給韓靈餵食,耐心得像只親愛的麻雀媽媽。小麻雀吃飽喝足擦淨嘴之後,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左右開

弓,吃兩口殘羹冷炙,親一下韓靈就奪門而去,狂奔在熱氣熏天的深圳馬路上。韓靈站在窗前,望著那

個被汗水洇濕的脊樑,有時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唉,原來打胎如此幸福。

幸福中的韓靈並沒有意識到這次流產對她意味著什麼。在老隊醫野蠻作業之後,她一直覺得肚子撕撕拉

拉地疼,手術前象盼救星一樣盼望的月經倒是來了,卻一來就不肯走,一連多少天都淅淅瀝瀝的,還經

常流出一團團紫黑色的粘稠血塊。七天病假休完,臉色初見紅潤,按肖然的意思,她最好再續請幾天,"

先養好身體,然後再派你出去賺大錢。"韓靈那天心情不錯,笑嘻嘻地說我都殘花敗柳了,賺什麼大錢?

就安心跟你吃苦吧。然後吊在肖然胳膊上登上大巴,在汽車上顛簸了四十多分鐘,剛到上海賓館,就感

覺支持不住了,頭暈噁心,臉色煞白,腳重得像有八百個淹死鬼在後面拖,好容易堅持著走到中洋公司

,剛拿起卡,就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兩腳軟得像煮爛了的麵條,再也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栽到地上

,頭撞得門框嗡嗡作響。

韓靈七天沒來上班,鐘德富老是感覺象少了點什麼。那天他送韓靈回家,本想乘機侵略一下,摸摸捏捏

什麼的,但看見韓靈一臉的寶相莊嚴,就沒敢造次,學著慈祥長者的口吻問了問她的家庭情況,聽說她

父親很早就去世時,還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左手有意無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離過一次婚,有

大婆1名、二奶2名、情人無數的歡場老手鐘德富早就過了亂說亂動的年齡,按他的理論,女人就像一鍋

湯,慢慢煲出來的才有味道,所以他不心急。而且優勢是明顯的:有多少錢就有多少魅力,他堅信韓靈

逃不出他的魔爪。大不了給她個一兩萬,鐘德富咂著舌頭想,干一夜等於幹一年,這條女不會那麼不識

做。

這條女被扶上車時已經甦醒,像堆泥一樣窩在後座上。老帥哥鐘德富輕佻地搓弄著方向盤,不斷從內視

鏡裡偷窺韓靈的動靜,心裡賊念四起,想像著把她抱到床上,像飆這輛公爵王一樣飆她的動人場面。正

想得慾火如潮、張弓待發之時,韓靈忽然嬌喘一聲,說鐘總我不去醫院,你送我回家好不好?老帥哥會

錯了意,以為肥豬拱門,高興得連油門和車窗都搞不清了,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也不管什麼單行道,

掉轉頭就往回開,一路逆行直奔蛇口。

肖然坐在辦公桌前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牛侄兒最近像是發現了什麼,臉一直陰得像個茄子。前些天跟

信達廠簽了一份九萬多的合同,定好了這週二交貨,肖然一直掂計著這筆回扣,想錢到手後,一定要另

租一套房子,他們現在住的那套實在太破了,而且蚊蠅紛飛,蟑螂橫行,廚房裡常有耗子不請自來,旁

若無人的大肆咬嚼。有一天晚上韓靈上廁所,剛剛蹲下就感覺屁股上有異物爬動,回手一撈,赫然拿獲

了一隻豐滿健壯的蟑螂大王,嚇得她四腳朝天,厲聲長嘯,牆皮紛紛脫落。

今天一上班就被領導召見,肖然硬著頭皮走進去,還沒來得及請安,就聽見牛侄兒中氣十足的念白:"你

!馬上通知信達廠,那批貨不要了。"肖然心裡怦地一下,知道事情不對,接了令就往外走,腳還沒邁出

門口,又被牛侄兒一聲震住:"你聽著,今後不許在信達廠訂貨!"肖然登時覺得尾椎骨冰涼,抬頭看見牛

侄兒正瞪著一雙錐子般的巨眼,眼中刀槍如林,不由得鼻尖冒汗,四肢顫抖。

那時候肖然還很嫩,學生氣十足,跟生人打交道還會臉紅。老江湖牛雲峰分析了幾個月的報表,覺得肖

採購的價格有點問題,但又沒有足夠的證據,孫子說兵不厭詐,所以他也要來詐一下,沒想到果然詐得

肖然露出馬蹄。肖採購敗了一個回合,坐到座位上臉生紅雲,心想這份工作看來是做不長了,得早打主

意才行。前途黯淡,再想起面色蒼白、血流不止的韓靈,心中傷感頓生,真想大哭一場。情緒平定之後

,他往中洋公司掛了個電話,一方面表示關懷,另一方面,聽聽韓靈的聲音對他也是個安慰。

電話沒人接,肖然不死心,又撥了一次,聽見一個溫柔婉轉的聲音說您好中洋公司,找哪位?肖然說我

找韓靈,那面靜了一下,然後說韓靈昏倒了,我們老闆送他到醫院去了。肖然騰地跳起來,激動舌頭翻

轉,"哪家醫院?快快快快告訴我,我我我是她男朋友!"

鐘德富上樓時就開始不老實,一手樓著韓靈的腰,一手來回地摸她襯衫裡的乳罩帶,心裡癢癢得像生了

蛆。韓靈爬了兩步樓梯,累得嬌喘陣陣、香汗淋漓,難受得話都說不出來,也顧不上理會老鐘的輕薄。

好容易爬到五樓,她砰地靠到牆上,一張臉白得嚇人,有氣無力地對老鐘說:"鐘總……麻煩你……我包

裡那把黃色的……鑰匙。"

房裡一派混亂景象。被子沒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曖昧氣息,枕套有兩個禮拜沒洗了,油汪汪的,桌子

上擱著一碗沒喝完的湯,兩架蒼蠅正圍著碗沿起起落落。老鐘扶著她往裡走,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團衛生

紙,粘乎乎的,不知是什麼內容,心裡一陣膩歪,鼻孔哼了一聲,說小韓你怎麼住這種地方啊,然後不

勝幽怨地歎了一口氣,推搡著把韓靈放到床上,自己似蹲似站、猶猶豫豫地把屁股放到椅子上。

韓靈胸口象壓了一塊大石頭,眼前金星飛舞,額頭虛汗直冒,在床上吐納了半天,煩惡稍減,於是強坐

起來向老鐘表達謝意,說鐘總今天真是麻煩你,我現在好一點了,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想了一想,覺

得語氣有點生硬,又補充了一句:"我住的地方太亂了,真是委曲您。"說完艱難地擠出一個慚愧的笑容,

笑得老鐘欲哭無淚。

看著韓靈魂不附體的樣子,鐘德富明白,今天即使想做什麼也做不成,霸王硬上弓不是他的風格,作為

一個有家有業有地位的財主,他也不喜歡乘人之危,這事總要你情我願才有趣。老帥哥鐘德富在這一點

上很健康,宣稱自己有"三不上":一不上醉雞,因為人喝醉了難免會反應遲鈍,無法領會他武功中的精妙

之處;二不上病雞,病人身有晦氣,招惹了不僅大耗真元,而且會破財傷身;三不上瘟雞,主要是怕傳

染。當然,今日不上不等於永遠不上,健康的、清醒的、笑靨如花的韓靈還是符合他的性審美觀,慣於

作長期投資的老鐘在心裡盤算了最多一秒鐘,立刻就有了主意,他從LV真皮錢包裡抽出兩張千元港幣,

笑咪咪地放到桌上,一張胖臉象耶酥一樣慈祥,對韓靈說:"你好好休息吧,這裡是一點小意思,你去買

點東西補一補。" 1994年深圳出租車起價12元,每公里2塊4,這在全國恐怕也是最貴的。從蛇口到羅湖醫

院,計費器一直在不停地跳,肖然滿頭大汗,一面抱怨司機不開空調,一面不住聲地催促:"快,快,再

快,再快!"湖南籍的士佬被催得手忙腳亂、腿肚子抽筋,忍不住回頭大聲反駁:"桑塔納哎,140公里啦

,再快,你還要不要命了?"

肖然沒有回應,紅樹林招搖的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兩隻海鳥翩翩飛過,羽翼如紗,鳴聲中情

意無限,肖然看得心中感慨頓生,心中血漿翻滾,一把將煙頭摁滅在自己的掌心,心裡惡狠狠地想:韓

靈,你死了,我陪著!

八年之後的一個深夜,就在這裡,陳啟明和劉元燒了幾百億冥幣,那時深圳的夜生活剛剛開始,濱海大

道上鬼影綽綽,空氣中飄蕩著夢囈般的歌聲。劉元眼眶烏青,臉上隱約有鬼魂的表情,紙錢燒完後,他

想起與死者一生的恩怨,忍不住傷心起來,低著頭流了兩滴眼淚。陳啟明剛想勸他,忽然聽見樹後有人

說話,一個聲音隱約傳來:"其實都一樣……,都一樣……"他心裡一動,幾步走過去,沒有人,風吹樹葉

沙沙的響,他心裡一陣害怕,抖了一下,腦後一撮頭髮慢慢豎起,在初秋微涼的風裡瑟瑟地抖。

韓靈知道此錢有毒,萬萬不可收下,鐘老闆送自己回來,貴腳踏了賤地,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怎麼好

意思再讓人破費。而且老鐘的口頭禪就是"天下沒有白吃的盒飯",中洋公司每天中午給員工提供一個免費

的盒飯,開早會時經常拿這話來教誨員工。盒飯白吃不得,2000大洋當然就更白拿不得。韓靈長吁一口

氣,抄起兩張紅色大鈔,口稱使不得,張牙舞爪地就往他口袋裡塞。老鐘作慍怒狀、作聖潔狀、作處女

不可侵犯狀,一手捂緊錢袋,一手欲拒還迎地抓住韓靈的手,說你不要這麼小氣好不好,這是我的一點

心意嘛,收下收下。

韓靈堅決不收,老鐘堅決要給,兩人推拉了半天,韓靈眼花手軟,心思也開始活動起來。1994年的2000

港幣可以從深圳到鞍山飛個來回,可以買一台十六英吋的彩電,可以買好幾套好衣服,這些都是她需要

的。眼看著老鐘又一次把錢推回來,她忽然失去了拒絕的勇氣,抓著老鐘的手,遲遲艾艾地說:"鐘總,

那…那…"還沒那完,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韓靈一激靈,扭過頭去,看見肖然像尊門神一樣站在門口,

面色漲紅,鼻孔冒煙,身上臉上熱汗直淌。

房裡很亂。床上的被子窩成一團,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曖昧氣息,地上有一團衛生紙,髒乎乎的,不知擦

過什麼。他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條白腿掛在床沿,裙子裡的內容隱約可見,床下有個男人抓

著她的手,手裡還握著兩張鈔票。

肖然腦袋裡轟轟鳴響,心裡亂得像塞了一口袋電線,他蹌蹌踉踉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兩腳一滑,一屁

股坐到地上,樓板通地顫了一下。韓靈啊了一聲,目光及處,看見肖然雙手撐地,慢慢地抬起頭來,雙

眼充血又含淚,像個白癡一樣對她說:"你沒死啊?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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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世界上有兩種公司,一種是你痛恨的,一種是你不滿意的。
永遠不要對老闆心存幻想,他吃肉,你有口湯喝就不錯了。
男員工找機會拍老闆馬屁,女員工找機會跟老闆上床,前者叫管理,後者我們叫賣淫。
想當經理,你得有個好學歷;想當總經理,你得有個好態度。

劉元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老闆正準備提拔他當人事部經理,那是在一家著名的日本電器公司。經過兩

年上頓不接下頓的慘淡生涯,1995年的劉元已經成了一個非常務實的人。不管颳風下雨,他總是第一個

到公司,見到領導大聲問好,定期找上司匯報思想,每月寫一份工作總結,幾年下來,光總結都寫了十

幾萬字,他也從中嘗到了不少甜頭,又升職又加薪,還買了一套皮爾卡丹的西裝。"要學會表現,工作嘛

,靠的是兩件事:嘴皮子、筆桿子,即使你什麼都不會,只要能說會寫,照樣有前途。"他這樣教導新來

深圳的小師弟。

小師弟名叫張濤,到深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拜碼頭。91屆的三個師兄他都見過了,但最喜歡的就

是劉元。肖然架子有點大,不管什麼時候找他他都說忙;陳啟明結婚後作上了安樂公,每天開著輛夏利

去股市炒股,也顧不上理他。只有劉元,不僅管他吃管他住,還帶他去福興街、巴登街和黃崗食街走了

一圈,用劉元的話說就是"見識見識深圳的風土人情"。這一圈走下來,張濤像是當頭挨了一棒,一邊跟著

劉元往前走,一邊不停在心裡叫喚。書中暗表,這三條街是深圳著名的"雞婆街",在他們身旁,在明暗不

定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環肥燕瘦的女人,正搔首弄姿、一臉狐媚地等待交易,直看得張濤心跳加速

、口水長流、下巴掉到地上。劉元走到一家檔口,停下來對他說:"現在明白了吧,在這個地方,錢就是

皇帝,有錢你就有三宮六院!"

劉元自己也說不清到這些地方來了多少次。1995年冬天他從黃崗食街叫了個湖南姑娘回家,很年輕,看

樣子不會超過18歲,鏖戰之後那姑娘沒有急著走,一邊穿衣服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說靚仔你

挺溫柔的,又年輕,以後要多照顧我的生意。這姑娘眉眼間有幾分像韓靈,劉元靠在枕頭上看著她慢悠

悠地梳頭,忽然傷感起來,心想他媽的,我已經跟無數女人上過床了,可是還沒有真正談過一次戀愛呢

。那姑娘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我以後週末都過來陪你好不好?還可以幫你洗衣做飯。說得劉元心裡

一酸,赤條條地跳下床,一把將她摟了過來,嘴對著嘴問:"你願意跟我談戀愛嗎?"

嫖客劉元本質上是一個害羞的男人,每個跟他上過床的女人都會感受到這種羞澀的溫柔。他不說髒話,

不狠捏狠掐,自始至終都小心翼翼的,非常關注對方的感受。他不會問一些諸如"你老公是幹什麼的"之類

的話,在他看來,一邊運動一邊提及對方的丈夫,際近下流,是另一種形式的姦污,你摧殘人家身體也

就算了,何必再讓人家精神受傷。更關鍵的是,他不好意思跟對方講價錢,"嫖情賭義是人生最高境界。

前一分鐘親密無縫,後一分鐘就為了幾十塊錢不歡而散,多傷感情啊。"他這樣跟張濤解釋他的消費理念



那個湖南姑娘叫程露,從95年11月到96年4月,程露在與劉元的交易中獲得純利潤四千五百多元,當然,

除了車費,這事其實沒什麼成本。那段時間她每週末都會過來,有時候還給他帶幾個蘋果、一半西瓜什

麼的,劉元的住處很簡單,進門就上炕,程露幫他洗衣服、縫紐扣,熟稔得像在自己家裡。劉元漸漸也

習慣了這種生活,每到週末都會做上一桌子菜,吃飯的時候說說笑笑的,似乎全然忘記了程露是個妓女



那段時間劉元在公司裡幹得非常起勁,當上經理後,他改掉了一切"不職業"的壞習慣,這個詞也是他的發

明,不管誰做了什麼,他總會用"職業"或"非職業"的標準來進行判斷。劉元經理每天穿西裝打領帶,頭上

塗滿摩絲,手裡永遠拿著筆記本,老闆指示的每個字他都要記下來,還要用心揣摩、堅決遵行。不管什

麼場合,他只要開口就是這樣:"我今天講三個問題,第一……,第二……,第三……"像一部從不出錯的

電腦。1996年春天,公司號召員工提合理化建議,劉元熬了三個晚上,寫出了一萬兩千多字的長文,從

生產、銷售一直講到辦公室的衛生,有分析有議論有解決方案,看得鬼子老闆心頭大喜,立馬傳真到日

本總部,結果劉元被通令嘉獎,還發了三千元獎金。

獎金拿到手後,劉元回了一趟鞍山。買機票的時候想起了得糖尿病的爸爸,想起了他父母之間多年的吵

吵鬧鬧,想起自己這麼多年沒往家裡寄過幾個錢,臉悄悄地紅了一下。程露看在眼裡,輕輕拉了一下他

的手,歎口氣說哥你馬上就能回家啦,我現在想回家都沒錢呢。程露跟韓靈一樣,一直叫劉元叫哥。她

說的沒錢也是真的,程露長相和身材都不算差,一天平均下來最少可以做一次生意,一個月最少也有五

六千的收入,但她花錢大手大腳的,多貴的衣服都敢買,還愛打麻將,雖然做小姐時間不短了,也沒攢

下幾個錢。劉元聽這話的意思不對,這不是在跟自己要錢嗎,馬上就岔開話題,說咱們晚上吃點什麼好

,程露也傻,沒再順著那個話題說下去,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貼在他耳邊小聲說,什麼都不吃,就要

吃你。說得劉元心裡發熱、臉皮發紅、身體發硬。

晚上劉元當大廚,紅燒雞塊、清蒸鯇魚、蒜泥拍黃瓜,糖拌西紅柿,一人一大碗打滷麵,程露還給他倒

了一杯金威啤酒,然後不懷好意地嘻嘻笑著說:"我發現你喝了酒挺厲害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很順利,程

露像個真正的妻子那樣,全力配合劉元的工作,能上能下,叫向前就向前,叫向後就向後,事畢還擰了

一條濕毛巾來給她擦汗。按照國際慣例,12點左右她就要回店裡去,午夜之後是深圳夜生活的開始,也

是她們的交易高峰期。但這天她沒有立刻走,還拒收劉元的銀兩,說哥我今天不收你的錢,說完就依偎

著劉元躺下,臉蛋緊貼著他的胸膛,劉元勞作之後不勝疲乏,閉著眼,心裡一跳一跳地,感覺到程露的

睫毛在胸膛上眨呀眨的,輕軟、溫柔,微微有一點癢。

昏昏欲睡之時聽見程露嘟嘟囔囔地問他:"哥,你說我不做小姐了好不好?"劉元一下子精神起來,說你不

做小姐做什麼,去工廠裡打工,你又受不了苦;到辦公室當文員,你又沒有學歷;回家吧,你後媽又老

欺負你。說完歎了一口氣,摩挲著她光滑的後背想:命運這東西是沒得挑的,吃多少苦,受多少輕賤,

早有定數。心裡不覺憐憫起來,輕輕抱了她一下,還在她腦袋上很響地親了一口。

程露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在黑影裡裟裟地穿衣服,劉元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要走了啊?"程

露沒回答,幾下穿戴整齊,走到門口啪地把燈打開,燈光刺眼,劉元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看見程露一

身黑衣站在門口,燈光象瀑布一樣照在身上,顯得她格外的聖潔和莊嚴,像一個被遺落在暗夜裡的天使

。劉元看著她,一瞬間恍惚起來,像是忘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程露直直地看了他

一會兒,輕輕笑了一下,然後關上燈,匡啷匡啷地走了出去。乍明還黑之時,那個笑容像是凝固了,在

黑暗中越放越大,像花一樣綻放在劉元漸漸睡去的心裡。

這是程露在劉元世界裡的最後一個鏡頭。回深圳的飛機上,劉元看著窗外層疊起伏的白雲,想起程露有

點難受,想這孩子挺可憐的,父親是酒鬼,又攤上個兇惡後媽,走上這條路也是逼不得已。自己真應該

幫幫她,其實在公司裡安插一個前台文員什麼的並不是難事。心裡打定主意要把這想法告訴程露,但是

要告訴她,以後就是上下級關係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

回到深圳已經是晚上了,外面是潑天的大雨,劉元跳下中巴,濕淋淋地往家裡跑,心想今天要把程露叫

過來,幾天沒見了,還真有點想她。爬到四樓,一邊找鑰匙一邊還得意洋洋地想,幫程露安排了工作,

她定會知恩圖報,估計今天可以免費享用,當VIP多好啊。

門打開,劉元提著大包小包走進去。屋裡像被洗劫過一樣,他的長虹彩電、健伍音響不見了,衣櫃的門

大開著,他的皮爾卡丹西裝、金利來領帶全都不見了,到處都凌亂不堪,他的枕頭掉在地上,上面有一

個粗大的腳印。在程露無數次躺過的床上,橫放著一張紙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哥,對不起,"再也

沒有下文。

劉元一屁股坐到床上,兩手哆嗦著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口,心裡像有什麼突然炸開了,腦袋嗡嗡地響,

他一掌推開窗戶,探身出去,對著窗外聲嘶力竭地喊:"我,我操你媽!"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和遮天蓋地的雨。深圳像一葉孤獨的小船,正在雨和夜的海洋裡飄搖、顫抖,漸漸

傾覆。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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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陳啟明的婚後生活總體而言還是幸福的。黃芸芸除了丑點、身上有點異味,基本上沒有其他的毛病了。

這是個沉默的女人,愛和恨、歡喜和愁悶,她都用沉默來表達。廣東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適合作老婆的

,黃芸芸沉默著做好一日三餐,沉默著打掃衛生,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沉默著幫陳啟明洗衣服、洗

襪子、熨燙板整,最後,沉默著懷了孕。

陳啟明到現在也不知道黃家究竟有多少錢。剛結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黃仁發提起,說想買輛車開。本來

以為一定會被拒絕,因為黃仁發自己從來不開車,進進出出都是坐的士。沒想到話一出口,老黃就很爽

快地答應了,說行啊,20萬以下,你看中哪款車就去買吧。說得陳啟明心裡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幹

了一輩子,全部家產加起來也不夠20萬,沒想到老丈人隨便一伸手就有這麼多。在汽車展場轉了半天,

最後花13萬多買了一輛紅色的天津夏利,這輛車一直開到98年。還是黃芸芸吃飯時提起,說那輛夏利太

舊了,你要不換一輛吧。那時候陳啟明自己炒股賺了些錢,黃芸芸又補貼了幾萬,於是就買了輛黑色的

廣州本田。

錢是個好東西。有錢人陳啟明心態越來越平和,神態安詳、步履如水。想起當年,他經常會感到難為情

,那個見什麼都想咬一口的憤怒青年真是自己麼?多可笑啊。至於那年夏天的午夜遊行,他也認為是個

玩笑,是啊,熱情澎湃,但除了熱情還有什麼呢?事情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為這事肖然還跟他吵了一架

,理想主義者肖然堅持說那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壯舉,"想想吧,那個晚上,多少人?多少呼聲?多少眼

睛充血?多少心靈激盪?"

陳啟明一輩子只當過一次領袖,就是在肖然說的那個悶熱的夏夜,范越被打後,他們貼了大字報,到校

長辦公室投訴,保衛處調查了半天,輕描淡寫地處理了一下打人保安,轉過臉來就不一樣了,說他們煽

動對立情緒,要全部給處分。陳啟明快氣瘋了,當時就跟肖然發狠:"煽動就煽動,我們搞他一個徹底的

!他媽的,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揭竿而起!"幾個人點頭稱是,回宿舍後就寫雞毛信,然後分頭聯繫各系

主席、各班班長,約定在第二天下午集體遊行,雞毛信中有一句堪稱經典:粉身碎骨何懼哉,但願正義

在人間!沒想到事機不密,當天就有人到保衛處去告發,校長知道後,連夜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價

,也要把事態消滅於萌芽之中!所有老師都出動了,挨門挨戶地做學生的思想工作,系主任還專程到他

們宿舍來站崗,苦口婆心地數落了四個小時,一直到熄燈後才離開。那可真是鬱悶的一夜,處分肯定是

跑不了的,不開除就萬幸了,人人心裡都忐忑不安。肖然歎了口氣說,唉,感覺像是大病一場。鄧輝閉

著眼靠在床沿上,腦袋一頓一頓地發表評論,從學校的管理體制一直評論到民族氣運,說這個國家沒希

望了,沒有民主,沒有正義,黑暗統治了一切。發完牢騷之後,有人開始數落起范越來,說他不該惹事

,讓這麼多人跟著他受連累,范越儘管委屈,也只能低著頭接受批評。那時候,誰都沒注意到陳啟明。

有人吹熄了蠟燭準備睡覺,有人在翻找書和筆記本,打算第二天好好上課。當各種聲音漸漸安靜,樓下

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大喊:"下來!"

正是陳啟明。矮小的陳啟明一身白衣,站在滿天星斗之下,站在肖然們驚詫的目光中,大喝一聲:"下來

!"
這一聲喊,喊開了所有的窗戶。肖然第一個衝下樓去,站在陳啟明旁邊,隨著他高喊:"下來!都下來!"

很快地,鄧輝下來了,高斌下來了,王志剛和劉雅靜下來了,陳偉濤、牛麗、何大海下來了……,有人

還有猶豫,有人已經作出決斷,開始是幾個人,後來是幾十個、上百個人,最後所有人都衝下樓來。沒

有火把,那就舉著蠟燭,蠟燭滅了,那就拆桌子、砸凳子,捲上床單和衣服,熊熊地點燃,高高地的舉

過頭頂,陳啟明高喊:"還我正義!讓這裡變成1874年的巴黎!"人群中有人回應:"砸爛巴士底!還我正

義!"一瞬間無數根火把都舉了起來,腳步聲、呼喊聲、匡啷匡啷砸桌子聲響成一片,就像一鍋煮沸了的

水。

要不是陳啟明攔著,說不定真就有人要去拆房子,眼看著申冤運動就要變成集體搶劫,陳啟明急了,站

在台上高喊:"還我正義!嚴懲打人兇手!"一下子就把革命隊伍拉回了正途,人群跟著高喊:"還我正義

!還我正義!!"喊了一會兒,陳啟明覺得沒什麼新意,忽然開口高唱:"起來,飢寒交迫的奴[$#63207];"這下

可就不一樣了,革命一下子有了形而上的意義,人群熱血沸騰,跟著唱了起來:"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一邊唱,一邊大步向前,從南校門到北校門,從東校門到西校門,雖然隊列不齊、雖然衣衫不整,但

誰能阻擋這激情的洪流?看把那幾個保安嚇的!陳啟明一邊走,一邊高唱那句他老是記不清的歌詞:"因

特什麼奈爾,就一定會實現!"然後轉過身,聲音嘶啞地對肖然說:"看見了吧,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跡!"

六年之後,准爸爸陳啟明想起這些異常平靜,他撇了撇嘴,問肖然:"你想過嗎?我們除了在校園裡瘋了

一回,還做了什麼?這就叫作理想?理想就是那麼瘋一回?"肖然臉紅脖子粗地還想反駁,他的有錢人朋

友擺了擺手,說行啦,不說這個了,就算我們創造了奇跡,那也只是歷史對不對?"還是恭喜我吧,我快

有兒子啦。"

剛結婚時陳啟明也很嫌惡黃芸芸的形象,一兩個月都不碰她一下。特別是夏天,運動中的陳黃氏腋窩下

散發出來的濃郁氣息,讓人嗅之欲嘔,嗅之胸悶氣短,嗅之萬念俱灰,常常是工作才做了一半他就中途

停止,陰著臉躺到一邊,鼻孔裡咻咻有聲,像被冰雹打傷的騾子。黃芸芸知道自己有問題,這時就會悄

悄地爬起來,到衛生間裡去洗澡,一洗就是半個小時,在嘩嘩噴灑的水流中淌眼淚。一牆之隔的臥室裡

,她的名牌大學丈夫正在皺著眉頭長吁短歎,吁完了歎完了,再急匆匆地做上一次手工活。黃芸芸不說

話,但黃芸芸什麼都知道。

陳啟明做手工活的時候心中想的全是美女,歐美港台的女影星,國貿系的孫玉梅,有幾次想的還是韓靈

。孫玉梅是國貿系的資深美女,眼大得無邊無際,身材玲瓏浮凸,還有個全校聞名的臀部。從大一到大

四,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給她抄過筆記、打過開水,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曾為她武鬥過。陳啟明知道,自

己武大郎的身材、黑旋風的臉跟人家不是一個檔次的,所以也只能在她走過來時流流口水、過過眼癮,

沒什麼更大的企圖。自從那夜當了領袖後,孫天鵝忽然對陳蛤蟆青眼有加,主動找他借書看,還專門跑

到204來,說你其實挺勇敢的,說得宿舍裡人人眼中冒火。陳啟明也壯著膽子去約過她幾次,據說國貿系

的學生會主席還為此發了賞殺令:凡打脫陳某人牙齒一枚者,賞飯票若干,打破其頭者,賞烤鴨一隻、

涮羊肉二斤。最後一次約會是在畢業前夜,在校門口的情緣咖啡屋裡,孫玉梅說真熱真熱,說著就把外

套脫了,拿在手裡一搖一搖地扇風,後來陳啟明終於明白那是一種邀請,但1991年的他還懵懂無知,只

顧說現代派小說對中國文學的影響,說了半天,孫玉梅歎了一口氣,說我對文學沒什麼興趣,你自己一

個人在這兒坐吧,我要回去收拾東西,我老鄉明天一早要來接我。說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在清亮的月

色中裊娜遠去,只留下追悔莫及的陳某人。他當時柔腸百結,差點把嘴唇都咬出血,垂頭喪氣地倒在椅

子上,聽見喇叭裡唱著: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嗯,已墜落……

一直到96年,陳啟明還只有過一個女人。他甚至認為自己對美女已經有了免疫力,再美的女人看一年,

也不過是一隻鼻子兩隻眼,碳水化合物而己,只要構造上不缺什麼零部件就行了。再說黃芸芸也真是不

錯,自己吃不講究穿不捨得,卻給他買了一身名牌,連襪子都是英國的。人總不能樣樣都占全了,有車

有房,有地位有尊嚴,夫復何求呢?女人嘛,不過是一味作料,加上它,飯香點,但終究不能把它當飯

吃吧。

黃振宗就是這個時候懷上的。那時劉元正和程露如膠似漆,咬著鉛筆在家裡寫萬言書;韓靈似睡未睡地

躺在床上,想起肖然來,有時笑,有時又忍不住地歎氣;那時肖然正坐在火車上抽煙,窗外夜色蒼茫,

偶爾有燈光閃過,像不眠人的眼睛。在深海花園的豪宅裡,黃芸芸洗完澡出來,往腋窩裡塗了兩大把香

水,對著陳啟明的後背平靜地說:"來吧,給我個兒子,以後你幹什麼都隨便你。"

黃芸芸初中沒畢業,又不讀書不看報,擱了幾年,連字都不識幾個了。她那天在家裡打掃衛生,把書架

裡的書按高矮厚薄重新排了一遍,還在旁邊放了一束白色的劍蘭,看上去挺順眼的,跟電視上那些有錢

人家裡差不多,黃芸芸自己都有點得意,心想陳啟明看見一定高興。那天深錦興的價格跌了一毛二,金

田盤整了幾個月,價格一直在14塊左右晃蕩,離陳啟明的買進價位還差兩塊多,看得他鬱悶無比,垂頭

喪氣地回到家,一看到黃芸芸弄亂了他的書,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想罵上一句,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

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一甩地走到書架前,嘩嘩地把書全扒到地上,然後鼓著腮幫子在那兒生悶氣

。生完了氣,開始按經史子集的順序重新擺他的書,擺得噹噹作響,像打牆一樣。黃芸芸知道自己做了

錯事,心下懊悔,湊過去想幫他佈置,剛拿起兩本書,陳啟明就停下手,皺起眉頭厭惡地瞪著她,瞪了

足足有一分鐘,然後一句話都沒說,轉過去繼續匡當匡當地打牆。

黃芸芸一下子僵在了那裡,想說點什麼,嘴唇張了幾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了半天,她默默地把書

放下,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廚房裡,頭頂著廚櫃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開始洗菜切菜,肉切片,藕切塊

,洋蔥切成絲,什麼都切完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又小又醜的眼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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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肖然的第二家公司還是做肥皂的,叫安爾雅日化公司,生產的香皂香得能拱翻鼻子,但一擦在身上就掉

渣,一塊120克的香皂用不上半個月就化為鳥有,"化為鳥有"是肖然評價劉元的話,劉元被程露幫著搬了

一次家後,身上只剩幾百塊,只好厚著臉皮找陳啟明借錢,陳啟明跟肖然提起這事,肖然鄙夷地哼了一

聲,說就你錢多,願意填他那個無底洞,他啊,活該餓死,他自己的錢呢?都餵了鳥了。

肖然到安爾雅不到二個月,這公司就已經快垮了,配方改良了幾次,不是擦不出泡沫來就是臭哄哄的,

倉庫裡堆了幾百萬的破肥皂,白送都沒有幾個人願意要,眼看著手裡的錢越來越少,老闆陸錫明愁得幾

乎抓破了頭蓋骨,在辦公室裡團團亂轉,還信誓旦旦地立下軍令狀:"誰要是能把這批貨處理了,我他媽

的立馬提他當副總!"

副總一個月一萬塊,這在深圳不算是高薪,幾年之後,肖然公司裡一個普通經理都有這個數,他收購凱

瑞達時搞了一個項目小組,連裡面的打字員一個月都能拿到四千多。但在1995年,一萬元的工資對肖然

來說還是一塊巨大的肥肉,人的理想往往也是與時俱進的,那時的肖然沒想要當個大實業家,能找個好

工作,多掙點工資就不錯了,"要是一個月能賺一萬塊,"他對韓靈說,"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走到

街上,肯定看什麼都便宜。"

他從肉牛公司走得很不愉快,牛侄兒一天比一天刻薄,先是停了他的所有工作,然後又不斷地降工資、

扣獎金,到1995年6月份,他每月只能拿到六百多,比保安的工資都低。肖然忍氣吞聲地又干了兩個月,

一邊四處投遞簡歷,一邊催要他前期的兩筆回扣,寶安信達廠的衛老闆還算講信用,明知道肖然不管事

了,還是給了他四千多塊。錢到手後,肖然拿著辭職報告找牛侄兒假惺惺地客套了半天,說經理我知道

你一直懷疑我吃回扣,現在我要走了,就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到公司快四年了,沒佔過公司一分錢便宜

!我敢用人格擔保!"說到這裡,肖採購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像風波亭上受刑的岳飛一樣,委曲得眼圈

發紅:"我是窮,但我從來不拿不該拿的錢!"說得牛侄兒大窘,臉漲得像個茄子,剛要辯解兩句,肖然已

經拂袖蹺靴而去,一撇一撇地走向電梯,頭昂得幾乎頂穿天花板,像一隻啄翻對手凱旋而歸的公雞。

肖然到安爾雅應聘的職位是後勤部經理,又管採購又管生產,一個月2400元錢。在日化行業裡混了這麼

久,他現在算是摸到了一點門道:不管產品質量怎麼樣,只要廣告吹起來就能賣錢,正所謂酒好不如瓶

好,瓶好不如吆喝得好。一瓶賣價40多元的護膚露,生產成本才兩、三塊錢;一瓶洗髮水的生產成本一

塊多,擺在商場裡就成了20元;老東家雅詩輕蘭的減肥香皂零售價7塊多,肖然計算得清清楚楚:全部材

料工藝加起來也不到一元錢。只要產品對路,再在廣告上下點工夫,賣狗屎都能賺大錢。

這幾天肖然一直都在想軍令狀的事,想得吃飯咬舌頭,走路撞門框,連做愛都三心二意的。有一天他在

上面輾轉起伏地忙活了半天,累得粗氣直喘,韓靈慢慢也找到感覺了,正咿咿呀呀地叫喚,他突然停下

來,像中風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她問:"你說這香皂要是能治陽萎,會不會好賣?"氣得韓靈差點背過氣去。

肖然自己也明白,倉庫裡的那批貨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垃圾也不是不能賣,日化行業向來都有賣垃圾

的傳統,前幾年熱極一時的"蒙妮坦換膚霜"就是一個例子,那是一個過氣影星搞的垃圾產品,有極強的腐

蝕作用,比較適合治腳氣。這種能治腳氣的化妝品最後找了胡慧中當代言人,胡慧中那時剛拍完《霸王

花》,紅得黑裡透亮,至少是二億中國男人的意淫對象。肖然一直都記得那個廣告:胡慧中摸著自己白

胖的臉嗲聲嗲氣地說:"蒙妮坦,舊貌換新顏",似乎母豬擦了都能變成雙眼皮兒。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垃

圾就風靡了大江南北,不到一年時間,至少從大陸市場刮走了一個億的利潤,雖然後來被罰了600多萬,

但錢畢竟賺到手了。這就是成功啊,肖然想,與錢相比,良心算個什麼東西呢?這年頭,錢才是最大的

良心。

吃完晚飯後肖然坐在椅子上看電視,抽著煙,皺著眉頭,手裡按著搖控器,心裡比較著壯陽香皂和豐乳

香皂的優劣。韓靈在廚房裡忙活完了,披著浴巾到衛生間沖涼,一邊塗香皂一邊哼哼:"紅茶館…作你一

半,作你生命另一半…",她唱的是咬牙切齒的粵語版,"揍你一半,揍你另一半",聽起來像是女皇軍在

恐嚇抗日將領。

上次因為鐘德富和他的2000港幣,肖然差點把電視都砸了,老鐘如果不是走得快,說不定就要血濺當場

、身首異處。關上門之後,醋火攻心的肖某就像一頭炸了毛的獅子,在屋子裡又躥又跳,唾沫四濺地發

表演講,每句話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韓靈體無完膚。不管她怎麼辯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韓靈這"賤貨"被那

廝"幹過了",說到恨處,此人獸性大發,一把撕破了韓靈的裙子,非要檢查檢查鐘德富的作案現場,韓靈

又氣又急,又羞又慌,一邊掙扎一邊抱怨,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呀,肖然撕扯了幾把沒能得手,心中象炸

了一樣,突然揚起手,啪地扇了韓靈一記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罵道:"你他媽的給我滾,現在就滾!"

韓靈一下子傻在了那裡。臉上發熱,身上發冷,心頭冰涼,她直盯盯地看著肖然,像完全不認識他一樣

。肖然行兇之後怒氣未息,臉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兇惡地瞪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氣喘吁吁的女人,只

見韓靈眼裡淚水慢慢湧上來,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撕脫自己的衣服,脫到一絲不

掛時,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聲地對肖然說,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面還流血呢!"

那天韓靈至少流了一海碗眼淚,哭得痰氣上湧,幾次都差點昏死過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傾冒進主義

錯誤,想賠禮道歉,又拉不下臉來,只是心急火燎地搓著手干站著,直到韓靈打著嗝搖搖晃晃地去收拾

行李,他才真正急了,一步衝到衣櫃門前,兩手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後腫脹著臉說,

是我混帳,我誤會了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吧。

韓靈一頭扎進他懷裡,放聲大哭,說你真狠心,你打我,嗚嗚嗚,還讓我滾,"你讓我去哪裡?我身上只

有幾十塊錢。"說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渾身上下一齊哆嗦,聽見懷裡的韓靈繼續哭訴:"

你不該懷疑我!嗚嗚嗚,……我心裡只有你!"

我心裡只有你。

肖然死後,韓靈偷偷地回了一次深圳。從火車站出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微笑著上了去蛇口的小巴

,身上沒有零錢,她往投幣箱裡投了一張20元的紙幣,然後坐在門口,上來一個人她就微笑著提醒一次

:"請把錢給我,謝謝。"上了濱海大道後,車有些顛簸,她起身給旁邊一個老太太讓座,說阿姨你來坐,

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抬起頭來想跟她說句什麼,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邊的燈光斷斷續續地

照進來,每個人臉上都浮著一層隱約的霧氣,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見韓靈正面朝窗外微笑,眼裡似乎

有淚光閃動。

韓靈在深圳呆了三天,從粵海工業村慢慢地走到半島花園再走回來,一直在微笑。四海那家小書店還開

著,老闆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啊",韓靈微笑著點了點頭,左臂下意識

地外伸,再慢慢縮回,就像依然挽著多年前那只溫暖的臂膀。

最後一天韓靈去了西麗湖,在墓碑前坐了幾個小時,一直在微笑。夜幕降臨時,韓靈輕輕地摸了摸照片

上肖然的臉,說親愛的,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話剛說完,淚水一下子湧滿雙眼,她背轉身,使勁

地眨著眼睛,過了半天才轉回頭來,滿臉微笑,對著石碑輕輕地說:"我現在全身上下都髒了,但我心裡

還是只有你。"

廣東電視台在重播一台香港文藝晚會,伊能靜正伸著脖子笑嘻嘻地唱《悲傷朱麗葉》,深圳台有個娘娘

腔正在耍貧嘴,中央一台在播潔爾陰的廣告,"難言之隱,一洗了之",中央二台是一個談話節目,兩個獐

頭鼠目的學者正教育全國人民要尊重社會公德,肖然看得不耐煩,把遙控器丟在桌上,拿起茶杯想去倒

水。剛站起身,腦袋裡靈光一閃,一個念頭飛快地湧上心來,手裡的茶杯再也拿捏不穩,啪地掉到地上

摔得粉碎,韓靈在衛生間聽著聲音不對,隔著門大聲問:"怎麼了?"話音未落,肖然砰地撞開門衝了進來

,站在嘩嘩噴灑的噴頭下,雙手搖晃著韓靈的肩膀,渾身透濕地對她說:"有了!我想到了!"

那是1995年10月24日,第二天,肖然註冊了"伊能淨潔身香皂"這個牌子,兩年之後,他就成了千萬富翁。

這不是菲茨傑拉德筆下的神話,這就是深圳的歷史。2003年春節,陳啟明開車帶我去西麗湖墓園,在一

塵不染的漢白玉墓碑上,肖然似笑非笑地看著平靜的水面,兩隻瞳孔微微收縮,似乎正在害怕著什麼。

陳啟明拍拍我的肩膀,說他這一生啊,然後歎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這時候肖然已經死了半年,他

的公司已經解體,他名下的財產,一部分捐給了希望工程,另一部分還在打官司。

離開墓園的時候下了點小雨,從車窗裡往外看,墓碑上的一張張臉模糊而遙遠,就像歲月流轉時那些深

深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悲歡。而那些死者,他們的一生,也許只是一句來不及說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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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韓靈是在性騷擾中長大的。她發育得比較早,十四、五歲時胸前就頗有規模,公車上經常會遭遇有預謀

的頂擦和摳摸,東北治安比較亂,流氓們猥褻起婦女來也是肆無忌憚,有一次韓靈去電影,散場時被兩

個傢伙挾持了一路,人很多,她既不能叫又不能喊,只好聽任那兩隻骯髒的手在自己腿上、胸前亂摸亂

捏,心裡又憤怒又屈辱,剛出電影院大門,兩行清淚就從小臉蛋上滾滾而下。

這種事永遠無法對媽媽說,否則不僅得不到撫慰,趕上嚴打還可能挨一頓雞毛撣子。韓靈的老娘脾氣暴

燥,也不大講理,在她的概念裡,騷擾從來都是招來的,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你不賣弄風騷,人家就會

平白無故地碰你?"這樣韓靈一下子就從受害人變成了犯罪同謀,面對老娘法官連槍夾棒的審判,韓犯靈

無言以對,只好溜回自己的小屋長吁短歎,珠淚暗垂,怎一個哭字了得。

這大概是她性冷淡的主要原因。跟肖然同居了兩年多,她從來沒在床上快樂過,第一夜很刺激、很興奮

,也不像傳說中的那麼疼,但就是不舒服。打胎之後,她有一段時間極其乾澀,肖然每一次闖入對她而

言都像是受刑,疼得眉頭緊皺,五官扭曲,行刑人肖某分不清那是快樂還是痛苦,有時還要雪上加霜地

問上一句:"好不好"?韓靈咬著牙點頭,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生活大概也是這樣吧,有時候高興,有時候難過,但更多的時候不自由、不舒服,甚至疼痛難忍。肖然

撫摸著韓靈問,你怎麼總閉著眼?韓靈笑笑想:閉著眼,疼得就會輕點兒。

韓靈剛到深圳時,肖然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棉襖\\",小棉襖,走,散步去,小棉襖,過來抱抱。不管韓靈

當時在做什麼,只要聽見這三字咒語,立馬就會停下手,順從地挽起他的手臂,或者象只小貓一樣拱進

他懷裡,頭伏在他肩上,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像少女一樣羞澀。我是你的貼心小棉襖,她在心裡喃喃

自語。

小棉襖,過來抱抱。韓靈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最後一次說這話是什麼時候?感覺像是已經隔了一個世紀

。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外號不再被提起,生活變得無言以對?又從什麼時候起,睡前沒了擁抱,醒來沒

了親吻,一切都變得那麼平淡無味?

肖然出差了,肖然回來了,肖然辭職了,肖然賺錢了。韓靈還是像往常一樣生活,上班下班,買菜做飯

,豬肉六塊五一斤,油麥菜兩元錢一把,房租900元一個月。劉元定期打電話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

說,免得他東想西想。鐘德富有時候開車送她,談談天氣,談談工作,加工資當然是好事,不過肩膀上

那只鹹豬手也不大好對付,她扭動一下身體,讓那隻手滑開,然後笑著問,鐘總,您兒子該上大學了吧

?有一次在地王大廈門口,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伙子面紅耳赤地走過來,說嗨,我注意你很久了,交個

朋友好嗎?那一刻,韓靈感覺自己的心輕輕地跳了一下,眼前眼前這個臉蛋紅紅的小傢伙,多象幾年前

的肖然呵。

肖然出差40多天了。他現在是伊能淨潔身香皂的品牌總經理,"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淨潔身香皂"

。想出這個創意的那天,此人興奮得像一隻熱水裡的蛤蟆,又蹦又跳,又說又唱。韓靈你坐好,聽我說

:伊能淨潔身香皂,富含多種生物酶,能有效除菌,迅速殺滅侵入皮膚表層的各種微生物,好不好?韓

靈啪啪鼓掌,過了一會兒,肖然搖搖頭把自己否定了,"伊能淨潔身香皂,溫和除菌,殺滅病毒,保您一

身輕鬆",韓靈說殺滅病毒太狠了,聽著讓人害怕,還不如說能防止發炎什麼的呢,肖然一下子靜了下來

,站了有大約一分鐘,他騰地跳過來,在韓靈後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韓靈剛喝了一口水,立刻大聲咳

嗽起來,聽見肖然一連聲地在耳邊嚷嚷:"就是它了!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淨潔身香皂!"

"伊能淨"的商標是藍白相間的顏色,一隻鴿子沐浴在泉水中。商標持有人是深圳天迪實業公司,法定代表

人黃仁發。肖然1995年註冊的時候花了一千多元,1999年天迪公司把這個商標轉讓給肖然,他給了陳啟

明200萬。陳啟明拿著支票很不好意思,說這個不大好吧,我怎麼能賺你的錢。那是在彭年酒店的旋轉餐

廳,肖然和陳啟明相對而坐,在繁華的深圳夜空緩緩地盤旋而過,窗外的燈火忽明忽暗地照在身上,每

個人眼裡都像飄浮著一層濛濛的霧氣。肖然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說這錢是你應該得的,"這個商標現

在值兩個億,但當年如果不是你幫我,我就註冊不下來。"

這是實話,1995年時不允許個人註冊商標,要一直等到2001年,《商標法》才在這方面有所調整。1995

年的陳啟明也沒想到,他幫的這個忙會有如此大的價值,那時他有點看不起肖然,瞎折騰什麼呀,他想

,你註冊個破商標就能發財了?你隨便挖兩鍬就能摳出金子來?人吶,還是得務實才行。1995年的肖然

心中也很沒底,那天早上他和韓靈分頭行動,韓靈去工商局排隊核名、拿表格,肖然去找陳啟明拿執照

和印章,臨分手的時候韓靈問:"萬一將來陳啟明起了壞心,怎麼辦?"肖然想了一下,歎口氣,說那也只

有認命了。

肖然出差後,韓靈身體一直不大好,先是淋了點小雨,感冒發燒,走路沒力氣,吃飯沒胃口,頭上像帶

了個箍。請了兩天假,在家裡哼哼唧唧地養病。那時韓靈已經當上了老鐘的秘書,專門負責安排他的起

居飲食。1996年是個好年頭,市場繁榮,百業興旺,老鐘倒賣鋼鐵、倒賣原料、倒賣服裝,除了人口和

軍火,沒有他不敢倒的東西,每天嘩嘩地往口袋裡摟錢,公爵王有點舊了,索性給了二奶,花幾十萬港

幣買一輛奔馳560,每天在深圳大街上風馳電掣,很有點德高望重的意思。

自從上次見識了肖然的萬丈怒火,老帥哥鐘德富收斂了一段時間。生意人和氣生財,再大的老闆砍上幾

菜刀,也是一堆爛肉,所以他告誡自己一定要謹慎,多交朋友,少結冤家,不能因為小腦袋掉了大腦袋

。再說老鐘身邊從來也不缺女人,韓靈的前任,那個叫任麗麗的湖南女孩,就曾經是他明鋪暗蓋的情人

,此情人畢業於南開大學英語系,高大豐滿,武功超群,就是有點過於功利,自從在辦公室被老鐘解開

褲帶後,就不斷地跟他要這要那,老鐘送寶姿時裝、送古芝皮包、送倩碧口紅、送名貴腕表,1995年摩

托羅拉大哥大賣一萬兩千多,老鐘一下買了好幾個,送親戚送朋友,還專門給任麗麗留了一個,但還是

滿足不了她,每次一碰她的褲帶,任麗麗就建議給她買一套房子。那房子老鐘親去視察過,背山面海,

價值九十幾萬,他盤算了又盤算,覺得這買賣沒賺頭,同時也漸漸膩歪了任麗麗的肉身,於是就奮然炒

了她的魷魚。

韓靈最重要的一項職責就是陪老鐘出去應酬,幾個月裡,她見過腦滿腸肥的政府官員,見過身家億萬的

大老闆,喝過三千多一瓶的酒,吃過一千多一樽的極品官燕,韓靈酒量不錯,還非常細心,要帶什麼文

件,點什麼菜、喝什麼酒,只要交代一次,她就會辦得妥妥貼貼,所以漸漸成了老鐘在交際場上的護身

符,一刻都離不開。

那天要接待的是廣州一家國營房地產公司的老總,老鐘倉庫裡積壓了一批劣質建材,正打算處理給他們

。在大陸市場歷練了幾年,鐘德富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商業理念:買東西要便宜,一定要找私企,私企成

本低;賣東西要賺錢,一定要找國企,國企缺心眼兒。跟國企作生意只有一個規則,就是把人搞掂。搞

掂了人,什麼都好說,貨差點、爛點,沒問題;交貨時間晚兩天,沒問題;結算時多報上點運費、保險

費,還是沒問題。而且幾乎沒有不能搞掂的人:大多數人都愛錢,可以用錢將之擊倒;不愛錢的,給他

送女人;又不愛錢又不好色的,可以安排他的子女去國外讀書。既不愛錢又不好色、又沒有子女的國企

領導,鐘德富從來都沒遇見過。

今天要接待的這位老總既愛錢又好色,鐘德富準備了一個8萬元的紅包,又聯繫了一位在深圳跳舞的俄羅

斯小姐,這位國際友人消費一夜的價格是6000人民幣,一切都安排妥當了,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於是

就打韓靈的拷機,問她身體好點沒有,能不能參加晚上的腐蝕工作。

韓靈在家裡歇了兩天,正感覺有點恐慌。深圳是一個殘酷的、沒有餘地的城市,對普通打工仔而言,生

病是一件太奢侈的事,一天不上班就意味著一天沒有飯吃。還有一個原因是大姨媽遲遲沒來,自從上次

打胎之後,她的月經就一直不准,但誤差從來沒超過10天。這些日子韓靈總戴著衛生巾,每過幾個小時

翻看一下,但衛生巾卻始終都像廣告中說的那樣雪白舒爽。拷機響起時,韓靈正坐在馬桶上憂鬱地摸著

自己的肚子,心裡慘叫,完了完了。

那時肖然正在武漢的漢正街市場,他和日化行業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威遠簽了一份經銷合同,第一筆訂單

就是一百萬。肖然強忍著心中的狂笑,把樣品、宣傳單頁、合同一樣樣收了起來,表情十分嚴肅,說王

總,謝謝你的支持,晚上你選地方,我請你好好喝一杯。根據他和安爾雅的協議,伊能淨品牌的每一筆

銷售,他都可以提成20%,20萬啊,肖然在心裡想,我他媽的終於,終於成功了。

肖然這次走了十幾個城市,先到廣州,在興發廣場轉了兩天,也沒能找到一個客戶。經銷商一開口就問

他能給多少鋪底貨,能上多少錢的廣告,問得他黯然低頭。給鋪底貨物是日化行業的通用規則,就是廠

家先供一批貨,經銷商把這批貨出手後再進下一批,相當於是一筆無息貸款,玩的都是廠家的錢,這與

安爾雅的國情嚴重不符。公司家底他是知道的,不僅沒錢上廣告,恐怕現在連工資都不一定發得出來。

陸錫明說得好:你要能把錢騙回來,咱們就發財,否則,"大家一起死吧。"離開廣州後,他又到了南京、

上海和義烏,浙江義烏有個巨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肉牛公司的香皂在這裡一年能賣幾百萬,肖然費盡

心思,只拿到十萬元的訂單,賺的兩萬元也就剛夠差旅費。

跟王威遠吃完飯出來,肖然沿著大街慢慢地往回走,越走心裡越高興,20萬啊,裝在皮包裡,那就是滿

滿一包,糊在牆上,可以糊滿一間屋子。王威遠說如果廣告能跟上,光武漢一個市場,他一年就能賣一

千萬,那樣全國至少可以賣一個億,天啊,我就這麼成了千萬富翁!肖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嗓子,路上行

人紛紛側目。路邊有一個公用電話攤,他幾步走過去,撥通了韓靈的拷台,對接線小姐說請拷27978,讓

她速回電話。

韓靈的拷機是他給買的,1700塊,第一代摩托羅拉漢顯傳呼機,別在腰上象挎著台電視機,走夜路可以

拿著防身。肖然把拷機遞到韓靈手中時說:"你要答應我,不管什麼時候,不管跟誰在一起,都要及時回

我電話。"

拷機響了幾次,都被震耳的樂聲掩蓋了。老鐘摟著韓靈在舞池裡慢慢挪動,旁邊風騷美艷的俄羅斯小姐

不時發出咯咯的浪笑,廣州來的張總緊緊地箍著她,恨不能隔著多層衣服把她刺穿,還不時回頭跟老鐘

發表感想:"白種人,皮膚真他媽糙,勁兒真他媽大。"韓靈扭頭看了一下那個力大無比的白種猛將,包房

幽暗的燈光下,她淡藍色的眼珠閃著冷冷的光,她是普希金和高爾基的同鄉嗎?

把張總和國際友人送上樓,韓靈覺得自己的頭也有點昏,她那天喝了十幾杯,胃裡火燒火燎的,像裝滿

了爛草和糞便的沼氣池。老鐘喝得也不少,醉醺醺地把領口鬆開,腆著肚子坐回沙發上,說小韓咱倆合

唱一首,韓靈看了看表,都快十二點了,心下就有點不大願意。不過老鐘既然開了尊口,也不好駁回,

就說鐘總您點吧,唱完這首歌我就去買單。

韓靈大二那年參加了一次歌詠比賽,比賽取前十名,她正好是第十一名,落選的天王巨星。名次公佈後

,韓巨星十分沮喪,拉著肖然的手在校外小路上慢慢踱步,心情像是一首走調了的月光小夜曲。走到一

棵法國梧桐樹下,肖然擁她入懷,貼著耳朵說別難過了,那些評委都是豬腦袋,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

最好的。說得韓靈心情豁然開朗,抓著他的手,在清亮的月亮地裡一甩一甩地大步前行,一邊走一邊唱

:真情象梅花開過,層層冰雪不能淹沒,總有雲開日出時候,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愛似秋楓葉,無力再燦爛再燃,愛似秋楓葉,凝聚了美麗卻苦短……"老鐘突然一把將她摟過來,右手粗

魯地在她胸前搓摸,麥克風當地掉到地上,跳了幾下,從她腳邊慢慢滾過。韓靈奮力掙扎,說鐘總別這

樣別這樣,越說老鐘將她摟得越緊,一條腿從她兩腿之間生硬地擠進來,頂得她小腹酸痛,雙腳離地。

掙扎了幾下掙不脫,韓靈急了,大喝一聲:"我不!"趁老鐘微一分神,她騰地跳出圈外,推開門就向外走

,下樓梯時不小心撞了一下,疼得她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在侍應生和坐台小姐們詫異的目光中,韓靈一

邊流淚一邊在心裡喊:"肖然,你在哪裡,在哪裡。"

深夜的武漢街頭,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正踽踽獨行。路邊有個空可樂罐,他上去踢了一腳,可樂罐當地

飛了起來,在燈火闌珊的長街上跳了幾下,無聲無息地滾進路邊的臭水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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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劉元公司裡有一個日本太君很喜歡打麻將,每週末都會組織一次牌局,籌碼是五十一百兩百的,一局下

來總會有幾千塊輸贏,這對財主來說,也就是玩玩,算不得真賭。劉元不喜歡賭,但這種巴結上司的機

會也不願錯過,就經常去端茶倒水伺候牌局,三缺一的情況下也上過兩次,他牌打得臭,心理素質也不

好,別人一聽牌他就哆嗦,越害怕就越出銃,幾次都被打得清袋。一來二去的,他和鬼子們就混熟了,

運動項目不再限於麻將運動。鬼子們遠渡中國,幾個月回一次家,也是比較寂寞,劉元跟他們打過高爾

夫,玩過保齡球,在小梅沙踢過沙灘足球,更多時候是帶他們出去嫖女人。

皇軍們都住在五星級酒店,不用出門,每天就有大把女人送貨上門。但酒店裡貨源有限,質量還不見得

高,收費更是貴得離譜,鬼子們挑來揀去,漸漸失去了重複操作的耐心,就問劉元哪裡能找到物美價廉

的替代品,嫖客劉元早有此意,只是苦於說不出口,這下一拍即合,恰如乾柴遇上烈火,瞌睡碰到枕頭

,立馬就帶領皇軍驅車而出,在琳琅滿目的人肉市場做起了導購工作。

從96年到99年,劉元不知道促成了多少筆皮肉交易,換個說法,不知道幫助日本侵略者糟蹋了多少同胞

姐妹,說起來劉元的祖上也受過日本鬼子的荼毒,他爺爺還挨過太君的鞭子,算是苦大仇深的革命後代

。所以剛開始他還有點民族情結,隱隱約約覺得這事可恥,但越到後來就越坦然,步子穩健,神態威嚴

,媽咪們看見他就像看見了親爹一樣,忙不迭地向他推薦自己案板上的肉。劉元也從中撈了不少好處,

經常免費消費不說,還不斷加薪升職,到1998年,他已經成了公司裡職位最高的中國人,手下直接管十

幾個人,間接管三千多人。

劉元的賣國行為遭到肖然的猛烈抨擊,和陳啟明說起此事時,肖然第八百次引用了他自己的名言:"日本

鬼子要是再打進來,這王八蛋肯定第一個當漢奸。"陳啟明笑笑,想起劉元的話。漢奸劉某人按照經濟學

的方法來分析他的行為:他一周至少幫皇軍找三個女人,交易額不低於六百元,一年就是三萬多,"要是

每個人一年都能貢獻三萬元的GDP,我們國家該有多麼富強啊,那些女人……反正也是閒置資產。"

到1996年,劉元已經不怎麼恨肖然了,在深圳這個城市,愛情本來就是一件淺薄的事,因為愛情而生的

仇恨,當然就更不值一提。六月十七號是劉元的26歲生日,他在電台給自己點了首歌,花20塊買了個小

蛋糕,然後燈也不開,躲在黑影裡靜靜地聽,窗外的燈光幽幽地照進來,整間屋子顯得空曠而孤清。劉

元聽著歌,吃著蛋糕,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實並不一定愛韓靈,他只是不服輸而已。當無數肉體

在他床上橫陳扶疏,當無數女人從他身下紛紜地退去,他忽然發現,自己這些年孜孜以求的愛情,不過

是一種虛妄,就像狗雖然奔跑追逐,但並不愛任何一塊骨頭---它只是想咬一口,或者,僅僅是不想讓別

的狗得逞。而韓靈這塊骨頭之所以顯得比較大,不過是因為有兩隻狗同時在追逐。她沒有那麼漂亮,而

且,劉元摸著自己鬍鬚微張的下巴想,她已經老了。

從那以後,他從沒跟韓靈主動聯繫過,幾次都是韓靈拷他。深圳是一個快節奏的城市,職場的基本規則

又是敬業勤勉,劉元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之中,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寫字寫得手上生老繭。日本

企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領導一定要比下屬早到,一定要比下屬晚走,劉元雖然不是最高領導,卻總

是第一個上班,最後一個下班。他分管行政工作,幾年下來,成績斐然,光辦公用品一項,至少為公司

節約了幾十萬,這是硬碰硬的業績,誰都不敢忽視。工作和嫖娼之餘,他還搞一點管理研究,先後在《

職業經理人論壇》和《商潮》雜誌上發表了幾篇長文:《管理就是懷疑人》、《論合資企業的管理機制

》、《管理三要素:責任、程序和標準》,等等,漸漸成了業內小有名氣的管理人才。

1996年9月份,劉元被派回日本總部培訓了一個月。培訓結束那天,公司安排溫泉沐浴,劉元花10000日

元找了一個女人,封閉培訓了一個月,把他憋得夠嗆,再加上甲午戰爭以來的國仇家恨,劉元表現得特

別亢奮,從東京時間深夜二點一直折騰到天色微明,讓那個穿一身學生裝的日本小姑娘慘叫不已。當第

一線陽光照在富士山頂時,劉元衝刺結束,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的,良心大

大的壞了,死了死了的有!"

那也許可以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抗日戰爭吧。

那一萬日元是他在日本培訓期間的全部零用錢。回國的飛機上,別人都大包小包地帶著各種家用電器,

照像機、錄像機,有個胖傢伙甚至背了一台大電視,只有他孤零零的,提著一個小包走在人群中,像是

沒討到飯的叫花子。快到上海時,他看著前排一對情侶親親熱熱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韓靈,心裡輕輕地

疼了一下。

韓靈和肖然好上之前,有一段時間曾經和劉元非常親密,有一次遼寧老鄉聚會,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散

會後他送韓靈回宿舍,兩個人在路上挨得很近,肩膀不時碰到肩膀,滿天星光下,韓靈微紅的臉龐分外

誘人,那一刻他很想抱她一下。如果真的伸出了手,結果會怎麼樣?女生宿舍到了,韓靈要上樓了,劉

元站在門外看著她的背影發呆,韓靈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對著他微微一笑,那時星光皎潔,劉元腦

袋象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似的,感覺滿天星光都照在自己身上。

畢業時,劉元故意在學校多呆了兩天,臨走那天韓靈去送他,兩個人從學校一直聊到車站,談鞍山,談

學校,就是不談肖然。火車徐徐開動時,劉元站在車門裡揮手,微笑,心裡有點異樣的難過,那時的韓

靈在想些什麼?她就站在車窗外,微笑,揮手,一臉幸福,背過身去的一剎那,她眼裡閃閃地亮了一下

,那是眼淚嗎?

韓靈打胎後,他偷偷地去看過她一次。韓靈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說著什麼,肖然一臉嚴肅地站在身邊

。從劉元的角度看去,她像是老了十歲,面色憔悴,頭髮蓬亂,這就是當年星光下微笑的那個女子?

飛機降落了,發出震耳的轟鳴聲,劉元雙眼緊閉,對那個星光下的笑容說,不管怎麼樣,你都曾經是我

的理想。

那時韓靈剛和肖然吵完架。在一起同居三年了,彼此之間越來越熟悉,但似乎也越來越陌生。在煩瑣的

生活細節中,在一次次的爭吵和沉默中,一切好像都變了,甜言蜜語不再提起,擁抱和親吻越來越少,

連做愛都沒了激情。曾經深信不疑的山盟海誓,現在看來都像是經不起推敲的玩笑,你不是說要一生一

世嗎,為什麼連吃飯這麼小的事都不能遷就?對外人尚且能夠容忍,為什麼在最親愛的人面前,一點點

不如意都會大吵一通?有一次韓靈把飯燒糊了,鏟出來兩碗焦炭似的鍋巴,他吃了兩口就開始嘟囔,說

你怎麼連頓飯都做不好,韓靈心裡也不痛快,回了兩句嘴,說我都能湊和著吃下去,你一個大男人,怎

麼這麼愛嘮叨?然後就吵了起來,越吵火氣就越大,連陳年老帳都翻了出來,肖然歷數韓靈歷史上的種

種惡行,比如跟劉元的不三不四,跟她們班李向東的勾搭連環等等,說著說著就跑題了,拍著桌子發表

斷言:"你他媽的從來就是個賤貨!"韓靈滿臉通紅,說對,我當然是個賤貨,要不然怎麼會跟你來深圳?

要不然怎麼會為你打胎?要不然,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剛打完胎你就打我,你還是不是人你?!"

說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整整哭了兩個小時,飯都沒顧上吃。天亮前淺淺地睡了一會兒,醒來後淚眼不幹

,看著旁邊呼嚕震天的肖然,她忽然心酸起來,想這還是不是當初那個手執玫瑰,聲稱願意為自己死一

千次一萬次的男人?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三年之癢"吧。三年了,愛情漸漸消磨,恩愛沒有了,歡笑沒有了,甚至連疼痛都沒有

了,只剩下難以忍受的癢。一切令人心動的優點都慢慢變成缺點,從猜忌到仇恨,從冷漠到厭煩,每一

次爭吵都會使裂痕更大更深,不可修補,無法彌合,這還能叫作愛情嗎?

那是肖然從武漢回來的第二天,晚飯後兩個人散了一會兒步,不知不覺就說到了她的肚子上。按照韓靈

的意思,肖然反正也賺到錢了,養家餬口已經不是問題,所以堅持要生下來。一說起這個肖然就不耐煩

,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跟她分析目前的形勢,說著說著,忽然心裡一動,陰惻惻地冒出一句話來:"我問

你,那天晚上你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回我電話?"

戰爭就是這麼引起的。韓靈不住聲地辯解,說當時正在陪老闆應酬,確實確實沒聽到。這老闆本來就是

肖然的一塊心病,再說韓靈那兩天明明請了病假,怎麼又去跟他搞在一起?越想問題就越多,口氣也越

來越嚴厲,韓靈快急哭了,喉間一陣噁心,彎著腰嘔嘔地吐了半天口水,肖然冷冷地站在旁邊,怎麼看

怎麼覺得她是心虛裝的,一個念頭在腦子裡辟辟啪啪地亂蹦,憋了半天,終於脫口而出:"說吧,韓靈,

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劉元回到深圳,已經是深夜了,經過黃崗食街時,他在路邊選了一個高大豐滿的東北姑娘,摟著她穿過

燈火通明的街市,回到空曠而孤清的家。進門時,桌上的拷機嘀嘀響了兩聲,無聲無息地靜止在無邊的

黑暗裡。劉元打開燈,看了一下信息,韓靈說:我心裡很難受,能不能跟你說說話?劉元笑了笑,隨手

把拷機扔進了抽屜,然後脫了衣服,躺到那個姑娘身邊,望著窗外的滿天星光,笑咪咪地說,來吧。
窗外星光皎潔。多年之前,就是在這樣的星光下,韓靈轉過身來,對著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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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先介紹一下你的基本情況吧。
我叫陸可兒,23歲,1996年武漢大學畢業,文秘專業,沒什麼工作經驗。
肖然不動聲色地搖了一下頭,主考官周振興拿起筆來,在陸可兒的簡歷上作了個記號,然後叫:"下一個

!"
陸可兒不死心,搓了搓手,可憐巴巴地問周振興:"我是不是沒希望了?"周振興彬彬有禮地回答:"請回

去等消息,如果被錄用,我們將在一周之內通知您。"

陸可兒砰地站起來,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沒希望直接告訴我好了,用不著這麼虛偽!"吼得四座皆驚。肖

然笑了,招招手讓她坐下,說對不起陸小姐,我們這個職位需要三年以上工作經驗,您不太符合要求。

陸可兒瞪他一眼,說你就是老闆吧,我看出來了。"工作經驗工作經驗,誰是一生下來就有的?工作經驗

就能代表工作能力嗎?工作經驗就能代表一切嗎?"她眼淚都快擠出來了,"你們不過是個小公司,不培養

自己的人才,拿什麼跟別人競爭?"

那是1997年3月份,君達公司剛剛成立。五年後,在君達實業集團董事長辦公室裡,陸可兒和肖然大吵了

一架。陸可兒說你算算我這些年幫你賺了多少錢,沒有我,你能收購凱瑞達?能拿下奇峰?沒有我,你

能過得了證監會那一關?"沒有我,你早就破產了!"肖然摘下眼鏡在襯衫上擦了擦,冷冷地刺了她一句:

"你怎麼不說你當初應聘時什麼模樣呢?要不是我把你招進來,你會不會餓死?"說完戴上那副價值五千美

元的玳瑁眼鏡,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警告她:"別高估了自己,陸小姐,離開君達公司,你照

樣什麼都不是。"

君達實業公司成立時只有三個人,肖然、韓靈、周振興,肖然當總經理,韓靈管錢,周振興當人事經理

。公司在在蛇口一棟商住兩用樓的二樓上,170平米,一年六萬塊。這地方離肖然住過的藍園公寓不遠,

從窗口望出去,藍園還像五年前一樣喧囂混亂,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望著天花板歎氣。每當夜幕降臨

,總會有些面目可疑的女郎走出來,走過掛滿乳罩內褲的樓道,走過肖然1991年的門前,裊裊婷婷地消

失在1997年的夜色裡。五年了,似乎一切都沒變,而那個穿廉價襯衫、吃四塊五一碗牛肉麵的傢伙,在

時光中轉了個身,忽然就成了百萬富翁。這種變化經常會讓肖然感到眩暈,想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繁華而空虛的夢?

1996年伊能淨香皂一共銷售了3300萬,肖然把600多萬提成拿到手,找陸錫明長談了一次。那時中央電視

台正在放"伊能淨"的廣告,"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淨潔身香皂,您的最佳選擇",肖然看後笑了一下

,對陸錫明說:陸總,咱們合同到期了,你把伊能淨還給我吧。陸錫明正想跟他暢談1997年的銷售計劃

,一聽此言,如被雷轟電打,立刻呆在了那裡,結結巴巴地說你怎麼能這樣,這這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肖然獰笑,拿出那份《合作協議》,說你要搞清楚,這商標是我的,只不過借你用一年。而且,"至少幫

你賺了兩千萬吧?"說完起身離去,姿態異常瀟灑,像戲台上足登高屐、水袖飄舉的花旦。快到門口了,

他又轉過頭,笑嘻嘻地對陸錫明說:"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過河拆橋,這是商場的原則。"

那年肖然只有26歲。兩年之後,他找工商局和公安局抄了陸錫明的安爾雅公司,因為安爾雅生產假冒偽

劣的伊能淨香皂。抄家那天陸錫明臉都白了,抓起電話破口大罵,說肖然你他媽的給我小心點!肖然笑

笑掛了機,對旁邊的趙偉倫說:"你要是能把陸錫明弄進去,我再給你五十萬。"趙偉倫諂媚地笑,說肖總

,這事不能亂來,我們公安局也得依法辦事。肖然把手裡的派克金筆當的扔到桌上,輕蔑地看著面前的

一級警督,說去你媽的,少跟我唱高調,"一百萬!"

一百萬摞在桌上,差不多有一米高。雇兇殺人,可以殺幾十個;拷女模特可以拷一百多個,擠滿一屋子

。肖然對韓靈說:"你這樣的女人,我隨時可以找來一大把,想滾你就滾吧。"

韓靈晃了兩晃,咚地坐到地上。外面起風了,微風掠過燈影搖曳的街市,滿城枝葉婆娑,就像夢中的歎

息。

說,喜不喜歡我?
韓靈臉紅了,低著頭站在哪裡,手心出汗,嘴唇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肖然長吁一聲,作佯敗狀,"不喜歡算了,我回去了。"
韓靈猛地撲進他懷裡,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腰,聲音低得只有鼻子才能聽見:"我喜歡……喜歡。"
喜歡我?
嗯,……喜歡。
肖然興奮極了,拿嘴在她臉上到處拱,拱過額頭拱過鼻子,終於對準了目標,兩個人笨拙地親了起來,

親了足有兩分鐘,韓靈憋不住了,猛地抬起頭,眼望長天,幸福地歎了一口氣。星光下,她臉上的唾沫

象水銀一樣閃著光。

那是1990年的仲夏,繁星滿天,草木蔥蘢。一對男女緊緊地擁抱著,偶爾低語,偶爾微笑,偶爾幸福地

歎氣。微風從燈影搖曳的街市吹來,輕輕拂過他們身旁,就像耳邊的歎息。

到1997年,吵架已經成了肖然和韓靈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為一頓飯吵,為一件衣服吵,為了一句話、

一個眼神吵,吵得恩斷義絕、勢不兩立。韓靈站在窗口說:"我真想從這跳下去。"肖然鼓勵她:"跳吧,

摔不死我養著你,摔死了我養著你媽。"

你什麼時候開始不愛我了?
少跟我說這個,肖然撇著嘴說,你看看你那樣子。
韓靈走到鏡前,鏡子裡的那張臉蒼白憔悴,眼角有淡淡的皺紋。
韓靈老了。那個星光下的女子,如今老了。

1997年6月12日,肖然徹夜未歸,韓靈給他打電話,聽見話筒裡一片嘈雜,歌聲,音樂聲,碰杯聲,有個

女人甜甜地說:老闆,該你唱了,你唱啊。老闆唱:"真情象梅花開過,層層冰雪不能掩沒,總有雲開日

出時候,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韓靈默默地聽了一會兒,扔下電話,慢慢地走了出去,走下樓梯才發現穿錯了鞋,想要回去換,剛把鑰

匙插進鎖孔,她就笑了,笑得淚光閃閃,這已經不重要了,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樓口有家通宵營業

的藥店,她走過去,"我買安眠藥。"值班老頭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韓靈微笑:"最近總是失眠,不吃藥就

睡不著。"老頭說處方藥不能隨便買,最多給你四片。韓靈搖頭,掏出厚厚的一摞錢,笑著想:我連死都

要用你的錢!老頭心動了,她拿著藥往回走,夜風涼爽地吹著,深圳的夜色如此迷人,韓靈想,我來了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啊。回到家,倒了一杯水,水太燙了,她使勁地吹著,杯裡波濤翻湧,幾滴水濺了

出來,直濺到臉上,她伸手擦了擦,想這就算是我的眼淚吧。把藥瓶倒空,一把一把地吞下去,沒想到

它這麼甜,比糖甜,比蜜甜,比什麼都甜。她躺到床上,燈光直射入眼,這燈是半年前買的,名牌,值

三千多,有錢多好啊,韓靈喃喃自語,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外面起風了,窗簾沙沙地響,韓靈問自己:

要不要寫遺書?算了,不寫了,死這麼小的事,有什麼可寫的呢?再說,你就要睡著了,睡著了多好啊

,一切都那麼輕,那麼輕,人也像飛了起來,輕快地飛,又高又遠地飛……

你不能這樣,肖然說,我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不能死,一看見你躺在那裡,我……我……
韓靈靜靜地看著他。肖然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眼裡淚光閃爍,過了半天,他說:"我們結婚吧。"

他們結婚時沒有通知任何人。在深港海鮮城最豪華的蘭花包間,肖然點了澳洲龍蝦、南洋干鮑,還有六

百多一樽的銀翅。韓靈吃了兩口,擱下筷子,微笑著說:"我終於成了你的妻子了。"肖然微笑,韓靈繼續

微笑著說:"我死也可以閉眼了。"

肖然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轉過身去,默默地站在窗前,嘴唇微微地哆嗦著。窗外繁星滿天,六

月的深圳草木蔥蘢。起風了,風吹過前塵往事,在燈影搖曳的街市久久低徊,像生命中蜿蜒不絕的歎息


(十三)
周振興是肖然見過的最嚴謹的人。此人一年四季打著領帶,頭髮永遠硬硬地頂在頭上,絕不會有一根錯

亂,每天上班後都有個固定的程序:上廁所、擦桌子、倒水,然後朝對面的陸可兒一笑。陸可兒跟他對

面坐了兩年,每天都會在8點28分左右收到這個笑容,誤差絕不超過一分鐘。肖然有時開玩笑,說振興啊

,你晚上回家跟老婆上床,是不是也要講究個程序?周振興不笑,一本正經地點頭,說"沒有程序就沒有

效率",陸可兒在旁邊笑得直揉肚子。

肖然一夜暴富,一時還適應不過來,老闆當得一塌糊塗,君達公司開業一個月,他請周振興和陸可兒吃

了27天。他酒量不行,喝上兩杯就臉紅,拍著周振興的肩膀說咱們兄弟如何如何,還提議要三人結拜,

周振興當大哥,陸可兒是三妹,"有福同享,有難,這個這個,我自己當!"氣概堪比關老爺。那時的肖然

很還善良,尤其見不得別人受苦,誰多干了點活他就過意不去,立馬掏腰包打賞。有一次買複印機,人

手不夠,周振興和一個民工費了吃奶的勁才扛上樓來,扛得一身大汗,連襯衫都掛破了,肖然見了,頓

生菩薩心腸,從錢包裡掏出120塊錢,20塊給民工,100塊給老周,嘴裡還不住聲地道辛苦。那個民工驟

然發達,歡呼跳踉而去,這壁廂周振興卻不幹了,他撣撣身上的灰,面無表情地把錢推回去,說這錢我

不能拿,你已經付我工資了,然後一臉嚴肅地警告:"肖總,老闆不是你這麼當的,你得注意點。"當時韓

靈和陸可兒都在,肖然自尊心大受其害,酸眉苦臉地反問:"那你告訴我,老闆應該怎麼當?!"話音未落

,只見周振興輕拂雲袖,漫卷長衣,大馬金刀地走到桌前,揮毫寫下兩個大字:權威,然後遞給他,淡

淡地說錢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你得有這個。

幾年後,肖然成了一個深居幕後的老大,一般情況下不會在公司露面,偶爾出現一次,或召集會議,或

商談國事,從來都是表情堅毅、目如鷹隼、大步流星,不管跟誰談話,他都直盯盯地逼視著對方,似乎

一直能看到人心裡,再微小的漏洞都難以遁形。秘書劉虹第一次進他辦公室時,跟他說了不到兩句話,

手就一個勁兒地哆嗦。2000年一個內地的下野副縣長來應聘,往他的大班台上擺了一大摞證書,然後滔

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光輝歷程,肖然聽了幾句不耐煩,奮然起身,嘩地把證書全掃落地上,威嚴地喝問

:"我不管你做過什麼,我只想知道,你現在能為我做些什麼!"那縣長登時呆若木雞。收購凱瑞達之前,

他搞了一個顧問小組,請了很多專家教授,有次一個經濟學博士給他上課,說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交

易,交易不成只是價格不對,當時人很多,肖然冷冷地頂了他一句:"我現在要買你的命,你開個價吧。"

那博士張了張嘴,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按中國古人的說法,周振興算是幸運的,才逢名主,馬遇伯樂,赤兔馬給了關老爺,這都是小概率事件

。但肖然自己也清楚,他這個伯樂其實是周振興教出來的,沒有周振興,就沒有資產數十億的君達集團

,更不會有威名赫赫的肖老闆。

君達公司是日化行業的一個奇跡。從97年到2001年,公司膨脹了幾千倍,有員工幾千人,註冊資本一億

元,除了"伊能淨"潔身香皂,還開發了"冰心雪肌"系列護膚品、"零度香"香水、"嬌滴"彩妝,每個牌子都賣

得不錯,在有些市場甚至超過了日化界的龍頭老大寶潔公司。2001年12月,公司在香港洲際酒店開董事

會,散會後肖然跟周振興一起宵夜,眼望中銀大廈高高的尖頂,心中慷慨頓生,朗聲吟道:本是沿路打

劫,不想弄假成真。這話是朱元璋當皇帝後對劉伯溫說的。周振興往生蚝上擠了幾滴檸檬汁,不動聲色

地警告他:"別得意忘形呵,你比朱元璋可差遠了。看看寶潔,人家光在大陸市場一年就銷售一百多億,

咱們呢?十億都不到。"肖然被批評得心中冒火,當地扔下筷子,惡狠狠地盯著他,周振興毫不畏懼,繼

續抨擊:"你能拿出手的充其量有七、八個億,折算成美元,也就一億左右,還沒脫貧呢。敢玩美洲杯帆

船賽麼?敢進五美分賭場麼--你也就去去澳門,上上弗蘭克--拿著五百萬美元一個的籌碼,你腿肚子都要

哆嗦吧?"肖然怒不可遏,拍案怒斥,說我他媽再窮也比你富一萬倍,你還是要靠我養活著,你算什麼東

西!周振興笑,說一萬倍太誇張了吧,最多幾百倍。肖然氣得說不出話來,拿眼死死地瞪著他。周振興

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歎口氣,說我知道我該走了,今晚這些話,就算是臨別贈言吧,你這幾年變得

太多了,要冷靜一下。另外,告訴你一件事,他遲疑了一下,"……我前兩天給韓靈打了個電話……她媽

死了。"

1997年6月底,韓媽媽到深圳看女兒,一到家就忍不住掉眼淚,說你才26歲,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韓靈

笑著安慰她,說創業嘛,肯定要累點,"不過現在好了,咱們有錢了,你看肖然多疼我,給我買幾千塊的

化妝品。"說完回頭看了肖然一眼,肖然一臉謙虛的笑。韓媽媽傷感完了,在屋裡遛達了一圈,開始批評

起他們的生活習慣來,說你看看你們這亂的,哪像個過日子的樣啊。然後鄭重建議:你們也老大不小了

,要個孩子吧,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啊。話剛說完,韓靈一下子低下頭去,旁邊的肖然輕輕抖了一下,臉

象刷過的一樣白。

韓靈第二次打胎後大哭了一場。那段時間肖然一直在外出差,等回到深圳,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經

常嘎嘎地噁心,按她的意思,這孩子一定要生下來,她身體一直不好,年齡也不小了,誰知道以後還能

不能懷孕。肖然雖然很擔心這孩子的血統,恨不能一把將它摳出來問個明白,但證據不足,也不敢公開

審判,只能在心裡猜忌不休。生孩子畢竟是大事,他考慮了好幾天,還是決定要做掉,說創業階段,啊

,哪有精力去照顧孩子?"我們連婚都沒結,孩子生下來,戶口怎麼辦?上學怎麼辦?你想讓他當一輩子

黑人啊?"說得韓靈無言以對,嗚嗚地哭,第二天就跟著他去了醫院。

手術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韓靈汗出如漿,整個人像是從湯鍋裡撈出來的,嗓子都喊啞了。肖然在門外

焦燥地來回亂走,心裡像長草了一樣,又擔心又煩燥,擔心韓靈的身體,煩燥的是自己可能當了冤大頭

還不知道:他上次一走一個多月,誰知道這孩子是哪個王八蛋的。好容易打完了,肖然橫抱起韓靈要往

外走,那個女醫生站到他面前,直直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造孽呵,"是個雙胞胎。"肖

然腦袋嗡的一聲,低頭看見韓靈雙眼流淚,有氣無力地問他:"現在你滿意了?"

韓媽媽在深圳住了一個月,去了世界之窗、錦繡中華、大小梅沙,肖然也竭力盡孝,拋下公司的事,帶

著丈母娘到處遊覽,香港回歸之夜還帶他們去沙頭角看了焰火。說起韓靈小時候的故事,三個人都笑。

笑完了咂咂嘴,就覺得有點不是滋味。臨走前,韓媽媽鄭重囑托:"肖然,你現在有錢了,可不能學壞啊

,韓靈沒有爸,我脾氣也不好,她從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負她。"肖然滿口答應,說媽你就

放心吧,我們感情好得很。說完抬起頭,看見韓靈正在內視鏡中冷冷地看著他。

韓靈幸福地打了兩次胎,從此沒了生育能力。這一點,她媽到死都不知道。

韓媽媽死前的幾個小時很清醒,摸著韓靈的頭髮,說你也別挑了,找個人嫁了吧,生個孩子,這可是一

輩子的事啊。韓靈抓過她媽的手,臉上淚如雨下,說:"我知道,我知道……" 那時肖然正在澳門葡京酒

店賭錢,不到一個小時輸了70多萬,輸得他心煩意亂,走到迴廊上悶悶不樂地抽煙,眼前燈光閃爍,耳

邊笙歌悠揚,在一群金髮碧眼的美女中間,肖然心中一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慢慢地低下頭,幽幽

地長歎了一聲。

那時劉元正在籌備婚事,他的新娘翻出一張照片,不懷好意地問他:"這女的是誰?是不是你的老情人?"

劉元接過照片,看見十一年前的韓靈慢慢轉過身,俏生生地站在花叢中,對著他微微一笑。劉元放下照

片,輕輕把新娘摟進懷裡,說別瞎猜,"她只是我的一個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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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1997年是劉元事業最興旺的一年,他們公司在馬來西亞新建了一個生產基地,把他抽調過去幹了三個月

,劉元受命於危難之中,鞠躬盡瘁,奮勇向前,三個月裡招聘了四百多名員工,建立了全套的管理制度

,還抓了一個賊。日本運來的生產設備有巨大的事故隱患,試生產不到兩小時,接口電纜就烤焦了,滋

滋地直冒火星,劉元沒跟當地的皇軍商量,果斷地拉了電閘,連夜向日本總部匯報,要求立刻派工程師

進廠檢修。事後劉元自己都有點後怕:如果他再多耽擱半分鐘,整套設備就要報廢,那可是幾百萬美元

啊。回國後,排行第二的日本老闆專程到深圳來看他,說我正在考慮如何獎勵你,旁邊的中國區總裁一

個勁地對他眨眼,劉元笑笑不理,對老闆鞠了個躬,說身為公司的一員,這都是應該做的,我不要任何

獎勵。

此老闆經常跟日本皇太子打球,跟掌管金融財政的大藏省有很極深的淵源,他女朋友在中國期間一直帶

著一副大墨鏡,打死都不肯摘,原來此人是個萬人景仰的大明星。劉元覲見時沒想到這個相貌猥瑣的老

傢伙有這麼大的來頭,應對之處頗有失禮,但他明白一個道理:越是不要,得到的就越多,所謂"善用兵

者隱其形,有而示之以無",劉元沒讀過《孫子兵法》,這招卻也暗合了兵法的道理,叫作"要而示之以不

要"。

一個月後,公司在上梅林為他買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沒有按揭,一次性付清,花了將近六十萬。

搬家那天可謂是三喜臨門,陞官、置業,性病也治好了,洗澡時劉元搓著自己的身體長歎,想我現在比

99%的中國人都過得好,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啊。

劉元至今也不知道是誰把性病傳給他的,他那段時間找了不下二十個姑娘,想起來每一個都頗為可疑。

到1996年,嫖客劉元對他的皮肉生涯已漸生厭倦,這事費錢勞力又傷身,嚴重不符合經濟原則。當熱情

一瀉如注,無邊的空虛潮湧而來,四壁冰冷,燈光黯淡,多年前那張年輕而純潔的臉就會沿時光飄飄而

來,在身邊忽遠忽近地問:這是你嗎,劉元,這是你嗎?

此種孤獨不可言說
親愛的
執此冰冷之手
讓我們一起孤立無援
……
這是校園詩人劉元一生中唯一發表過的詩,寫於1989年秋天,名字叫《雨水飄落》。十四年後,他在陽

光酒店二樓的餐廳裡對我說:其實沒有哪只手可以握一輩子,是不是?過了一會兒,他淒然一笑,說你

不要把我寫一個好人,你寫肖然吧,"他已經死了。"

他那時剛剛離了婚。

劉元從馬來西亞回國的時候,肖然正在發動他的第一次夏季攻勢,"伊能淨"在中央一套日夜不停地轟炸,

各地的訂單象雪片一樣飛來,每個人都在加班,周振興連續面試了十七個小時,招了27名銷售員,每人

發一萬塊錢,日夜兼程奔赴全國各地。那時候君達公司還沒有自己的工廠,肖然找陸錫明談了三天,總

算暫時解決了生產問題,但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他以成本價的雙倍收購安爾雅生產的香皂,每次發貨

再多付總價10%的運費,光這兩項,陸錫明一年就可以賺幾百萬。

所謂生意,其實就這麼簡單。到6月30號截止,伊能淨共銷售回款2400萬,除去300萬生產運輸成本,540

萬的廣告,200多萬的其他費用,還有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工資和稅款,肖然至少賺了一千萬。周振興說

,老闆,你該考慮兩件事了:第一,建個工廠,不解決生產問題,我們就永遠受制於陸錫明;第二,買

輛車吧,你是千萬富翁了,再坐出租車就太不像話了。

肖然的第一輛奔馳是老款的SEL560,車開到家的時候,他和韓靈都很興奮,這可是奔馳啊,兩年之前,

兩個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肖然剛領牌,不敢開快,以每小時六公里的速度開到南海酒店,花七百多

吃了頓燭光晚餐,然後一直兜風到上海賓館,韓靈看了一路,笑了一路,笑得肖然柔情發作,探過身去

在她臉上梆地親了一下,韓靈幸福得差點昏死過去。

那是他們的蜜月。肖然一生中唯一的、最後的蜜月。

1997年8月20日,韓媽媽離開深圳的第九天。周振興在新落成的君達工廠調試設備,陸可兒在寶安跟兩家

供應商談判,談價格象吵架一樣,老闆娘韓靈給陸錫明送去了最後一張支票,74萬元,剛回到辦公室,

肖然就通知她:你被開除了,所有人都詫異地抬起頭,韓靈一時反應不過來,像傻了一樣望著他,只見

肖然滿臉通紅,低聲怒斥:"你回家吧,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肖然跟安爾雅合作期間一直很憋氣,陸錫明在兩個月裡把原材料的報價提高了60%,還多次向經銷商直

接發貨,根據周振興的估計,這至少讓君達公司損失了三、四百萬。肖然暗示過、懇求過、警告過,最

後不惜以砍頭相威脅,陸錫明絲毫不為所動,笑嘻嘻地回應他:"狗吃了屎還得謝謝主人呢,肖老闆,你

忘了當初是靠誰起家的了?要知恩圖報嘛。"肖老闆怒極,四環素牙咬碎,一腳踢翻椅子摔門而去,心中

恨不能生撕了他。

韓靈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上臉上汗水直流,肖然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心中也有點不忍,但一想起

陸錫明那張可惡的狗臉,立刻又暴怒起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付款之前要跟老周通一下氣,你,你,"

他忽然找不到詞了,"你他媽的!"

韓靈她媽剛走九天。九天前,她一臉慈愛地對肖然說,韓靈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負她。肖然微笑

:"媽,你放心吧,我們倆這麼多年的感情,我會好好對她的。"

韓靈環顧四周,所有的人都低著頭靜靜地做事,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她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再次抬起頭來,眼圈已經開始發紅。辦公室不是吵架的地方,韓靈強忍悲憤,一聲不發地

把東西收拾好,轉身就往外走。肖然幾次想叫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叫出來。韓靈下了樓,走進喧

囂雜亂的藍園公寓,一對情侶偎依著從旁邊走過,她看著看著,眼淚終於忍不住慢慢地流了下來。

那時劉元剛演講完,拍拍手走下台來,一個模樣清秀的姑娘仰慕地看著他,說你講的真好,咱們交換一

下名片吧。劉元雙手接過名片,嘴裡念道:"趙捷?"趙捷含笑點頭,劉元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感覺心輕

輕跳動,腦袋裡微微有點恍惚,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的迎新會場,那個艷陽高照的秋日午後。

那年他20歲,穿25塊錢的牛仔褲,9塊錢的T恤衫。在宏觀經濟學的課堂上,他提筆寫下一首情詩,名字

叫《雨水飄落》。
親愛的,執此冰冷之手,讓我們一起孤立無援。
(十五)
黃昏時陳啟明喜歡一個人坐在台階上,看夕陽西下,夜鳥盤旋,校園裡漂浮著一層玫瑰色的霧氣。電影

要開場了,情侶們手拉手走進禮堂,躲在黑暗的角落裡又抱又啃;舞廳裡音樂響起來了,女寢樓下站滿

了衣冠楚楚的男士,有的焦燥不安,有的故作瀟灑,年輕的心中激情飛揚。溫馨而朦朧的夜色裡,愛情

就像環繞週遭的空氣,無處不在,隨時可能發生。而陳啟明卻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裡,眼前人影舞動,草

長花開,指縫裡煙頭一明一滅地閃著,像天空最遠處的星光。坐得夠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踩著自己

的影子往回走,路燈柔和地照下來,他臉上表情幸福而又迷惘。

你挺勇敢的。孫玉梅走進204,打量了一下髒乎乎的四壁,一臉溫柔地對陳啟明說。
陳啟明不好意思了,扯過一件髒衣服擦了擦凳子,結結巴巴地說:"孫玉梅,你坐你坐你請坐",嘴象漏了

一樣。鄧輝憋不住,趴在上鋪嗤地笑了一聲,笑得陳啟明滿臉通紅,像被誰扇了一耳光。

孫玉梅笑吟吟地看著他,陳啟明手足無措,腦袋象被泥巴糊住了,一句話也想不出來。過了半天,孫玉

梅站起來,說我住316,你有空來找我玩兒吧,都是河北老鄉,咱們可連話都沒說過呢。

那是1989年,陳啟明一生中唯一的英雄年代。七年之後,他像個童男子一樣扭扭怩怩地問:"我當初要是

勇敢一點,你會怎麼樣?"孫玉梅舔了舔嬌艷欲滴的雙唇,不屑地斜著眼看他,陳啟明趕緊解釋:我沒有

別的意思,就是問問,就是問問。孫玉梅笑了,用腿碰碰他的膝蓋,落落大方地建議:"啟明,我們上床

吧。"

陳啟明立時傻了,像根樁子一樣戳在那裡,心中雷聲滾滾轟響。

那時黃振宗快一歲了,爬得飛快,一見到他媽就咩咩地叫,像只沒毛的小羊羔。黃芸芸逗他:"說,你是

媽咪的小狗狗",小狗狗跟著學:"狗~~狗",黃芸芸樂不可支,操一口蹩腳的洋涇濱國語繼續教育:"說爸

爸,爸爸是個大學生!"小狗狗不學了,四手四腳地爬開,黃芸芸顛顛地跑過去,一把將他抱起來,小狗

狗舞動著兩條肉乎乎的小胳膊,抓得她頭如雞窩。

你如果不高興,就讓他跟你姓吧,黃芸芸說。
陳啟明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呼地把兒子舉到頭頂,黃振宗五肢抖動,在空中哈哈大笑。陳啟明用額頭

碰了一下他的小雞雞,說給爸爸香一個,黃振宗乖巧地嘟起嘴,在他臉上"奔兒"親了一下,陳啟明笑了,

踮起腳,像跳芭蕾一樣轉了個圈,看見黃芸芸斜靠在門上,說你玩女人我不管,但別忘了,她笨拙地笑

了一下,"咱們有個兒子。"

黃振宗週歲那天,黃村長仁發在華海大酒樓擺了四十多桌,黃芸芸的姐姐姐夫、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

紅包收了滿滿一籮筐。酒過三巡菜到王八,黃仁發抱著孫子舉行抓周儀式,一片歡聲笑語之中,只見黃

振宗雙管齊下,左手捉住一張百元大鈔,右手抄起一朵塑料花,在他爺爺懷裡又跳又蹦,笑得嘎吱有聲

。黃仁發樂得臉上老皮脫落,陳啟明在台下笑得也是雙眼一線,想這小子是個人才,又好錢又好色,不

愧我的種。正美著呢,褲袋裡的手機突然急促地響起來,一座的目光都注視著他。陳啟明走到門口餵了

兩聲,沒有回音,正想掛機,聽見孫玉梅象歎息一樣問他:"你在哪裡?我想你。"這時滿堂彩聲,人人開

懷大笑,陳啟明回過頭來,看見黃芸芸正半笑不笑地望著他,小眼睛裡光芒閃爍,似有深意。陳啟明掛

上電話,默默地往回走,笑聲更響了,包間裡聲浪震天,一片歡聲笑語之中,陳啟明忽然悄無聲息地抖

了一下。

我愛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孫玉梅摸摸他的臉,清亮的月光下,她像天使一樣美麗。陳啟明閉上眼,聽見她憐惜地說,"孩子",她說

,"可憐的孩子,別難過了,這是我們的命啊。"

那是1997年6月,小梅沙。月亮滑進雲層,海面上波光閃爍。一片靜謐之中,陳啟明忽然翻身而起,一把

將孫玉梅摟過來,像老虎一樣在她臉上又咬又啃。啃著啃著,月亮出來了,孫玉梅睜開眼,看見一滴眼

淚正慢慢地從陳啟明臉上滑落下來。

那夜月光如水,遠處的深圳沉沉入睡,這是小梅沙,離深圳還有二十公里。

從96年到97年底,陳啟明在孫玉梅身上花了不下50萬。孫玉梅說裙子舊了,他一次就給她買了四條新的

;孫玉梅說你這手錶真漂亮,他二話不說就去東方名表買了塊勞力士,2萬4千塊;孫玉梅說服裝生意挺

來錢的,他第二天就到女人世界買了兩節櫃台,十六萬多。1998年6月23日,孫玉梅大義凜然地質問:"

陳啟明,你給我說清楚!我什麼時候跟你要過一分錢?"陳啟明立時傻了,像根樁子一樣戳在那裡,心中

雷聲轟響。過了足有一分鐘,他深深地低下頭,說沒錯,你從來沒跟我要過一分錢,"都是我自己犯賤"。

那時肖然正在華南衛視參加廣告競標,八點檔組合套餐標價350萬,肖然舉了兩次牌還是沒能拿下,周振

興說算了吧,都600萬了,有這個錢我們還不如上中央一套呢,肖然悻悻縮手,喝了一口水,扭頭看見了

衛媛。

衛媛那年二十二歲。她站在一排攝影記者中間,像梅花鹿一樣驕傲地昂著頭,脖子上一條紅寶石項鏈格

外搶眼,一個月後,肖然陪她逛香港周大福珠寶店,看見那款項鏈就掛在櫥窗裡,標價十七萬港幣。

迎著肖然的目光,衛媛輕快地眨了眨眼,肖然笑了,衛媛也笑了,夕陽斜斜地照進來,她臉上的笑容象

暗夜乍放的鮮花,美麗、嬌艷、如此迷人。

那時韓靈正在家裡翻看照片,夕陽斜斜地照進來,屋裡空曠而孤清。韓靈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幾年

前的那個自己在不同場景裡頻頻揮手,頻頻微笑,目光中幸福滿溢。還有肖然,在校門口、在花叢中、

在海邊山上,摟著抱著依偎著,每個表情都那麼溫柔,那麼甜蜜。有一張是她和肖然的合影:肖然橫抱

著她坐在石凳上,笑得兩眼彎彎,她的頭仰著,嘴巴半開半閉,好像正在說著什麼。韓靈看著,忍不住

笑了一下,抬頭看看空曠而孤清的家,彷彿又聽見了當年的聲音。

你知道嗎,肖然貼著她的耳朵說,"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

那時黃振宗會走路了,黃芸芸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貓貓,你跟爸爸姓,叫陳振宗好不好?"小貓眨了眨

眼,好奇地看著她。黃芸芸牽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客廳中央慢慢走步。電話響了,黃芸芸過去接聽,

小貓一個人蹣跚了兩步,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黃芸芸急了,扔下電話就往回跑,還沒跑到身邊,黃振

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黃昏了。夕陽西下,夜鳥盤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園裡,陳啟明正孤獨地坐著,表情憂鬱,眼神迷茫,守

望他今生的愛情。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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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204室六個人,老大張俊鋒來自甘肅武威,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洗澡,襪子脫下來可以做蚊香;劉元

睡他下鋪,四年裡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長了個鼻子;肖然和范越睡門邊那張床,大一那年他倆

經常在一起踢球,12年後,後衛肖然富若帝王,前鋒范越下崗後開了間小吃店,有一天消防大檢查,要

封店,他掄起馬勺打倒了兩個,要跑沒跑掉,當著老婆孩子的面被打了個半死,然後判了三年;陳啟明

和鄧輝在另一張床上,有一天熄燈後,鄧輝穿著褲衩跳到屋子中央,說哥哥們,開會了,我們來談理想

吧。

十五年後,他們回憶起那個冬夜,誰都記不起肖然說過什麼。劉元說他要當官吧,好像最低也要當個部

長;陳啟明說不對,我記得他說要當老師,栽得桃李滿天下;爭了半天沒爭明白,最後撥通了鄧輝的手

機,鄧輝在電話裡言之鑿鑿:"他那時就想當億萬富翁!你們忘了?他還說要跟比爾蓋茨掰手腕!"陳啟明

對著電話罵了一句,說王八蛋,你胡扯什麼,那可是1987年,還沒有比爾蓋茨呢。說完他們都愣住了,

面面相覷了半天,劉元的臉慢慢白了,眼眶烏青,瞳孔放大,幽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他怕冷似地縮了縮

脖子,像是有個人在他背後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十五年了,那個死者的理想,已經無人記得。

陸可兒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一跟衛媛站在一起就成了孔雀身邊的老母雞,臉不如,腰不如,毫無光

彩,為此她隱隱約約地有點恨她。衛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後撅,引人鼻血,臉蛋長得也漂亮,每次在

電視上看見華南衛視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報以冷冷地一聲嗤,說她其實一點都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

某人上過床,她哪會有今天?肖然逗她,說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想跟某人上床,結果人家沒理你?

衛媛不生氣,還有點驕傲,說我只讓他看了看,就當上了主持人。肖然一下子厭惡起來,光著屁股走到

窗前,眼珠子幾乎能把玻璃瞪破,就在這時接到了陸可兒的電話。

陸可兒嘻嘻地笑,說老闆,你是不是正在溫柔鄉里啊。
98年的肖然還沒請保鏢,也沒有那麼大的威嚴,尤其在周振興和陸可兒面前,根本擺不起架子來。他笑

了笑,說不要胡說,什麼事?說吧。
陸可兒笑個不停,說我跟華南衛視的胡振華聊了一個下午,他說你的主持人女友是個爛人,人盡可夫啊

,老闆,你小心身上長大瘡。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應:"你深更半夜打電話就為說這個?"
陸可兒咯咯一笑,聲音突然冷了下來,聽起來格外遙遠,說當然不是,你來醫院看看吧,"你老婆出事了

。"

每年麥收和春節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發期,這個城市70%以上都是暫住人口,民工們汗流浹背地幹

一年,賺的那點錢還不夠肖然吃一頓飯的,如果遇上黑心老闆,幹完了活不發錢,門一鎖跳牆而去,連

根毛都找不到,那就真成了楊白勞,想回家都回不去。既然這城市背棄了我,那就在告別前將它洗劫一

空。所以每年這兩個時候都會發生一些特別惡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裡總有人逡巡而動,逮著機會就下

死手,搶了東西再捅上幾刀,讓那些高貴的鮮血流出來,塗滿這城市每個骯髒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趕到醫院的時候,韓靈正躺在床上哆嗦,陸可兒和周振興都在,看見肖然進來,他倆對視一眼,一

言不發地退了出去,韓靈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像塊涼粉一樣抖了一會兒,一頭扎進肖然懷裡,嗚嗚地

哭了起來。

韓靈算是幸運的,胳膊劃了個血口子,脖子上有塊淤青,此外沒有別的問題。但這件事給她留下了個後

遺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蜷縮在床上,聽見風吹窗簾都會哆嗦。直到肖然死後,這毛病才不治而愈

。那天她從西麗湖墓園回來,繞著四海公園走了很久,夜很黑,天上星光明滅,走到當年出事的地方,

她停了下來,回頭看看她曾經的家,那裡依然燈火輝煌,向前看看肖然生前的豪華別墅,那裡已經空無

一人。韓靈站了一會兒,終於哭了,漆黑的夜裡她淚如雨下,想起肖然四年前說過的話:別怕,沒事了

,我在這兒呢,他把她緊緊抱進懷裡,"我還疼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是真心的,韓靈說。我抬頭看看她,她一下子語無倫次起來,"我從來沒恨過他……他給我留了一千萬

,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你不能這麼寫,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紅了,轉過身去擤了一下鼻子,過了足

有一分鐘,她幽幽地說:"你不知道他溫柔的時候有多麼好。"

我正試著描述這些人的生平,在寫作過程中,我時時能感覺到有一種強大的、悲愴的東西包圍著我,生

者和死者都在場,一切都像是偶然,一切又像是預先排演好了,人間種種,不過是這齣戲的一個過場。

而誰將是最後的謝幕人?

肖然死後,再也沒有人恨他。陸錫明說他至少幫我賺了兩千萬,我怎麼會恨他?趙偉倫說我只不過判了

十年,出來後照樣有機會好好做人,他呢?連命都丟了;陳啟明說他生前是我的兄弟,死後仍然是;劉

元歎口氣,念了兩句詩:"金樽已空夢未醒,繁花開處血斑斑。"然後轉過頭,目光灼灼地問:你懂麼?

金樽已空夢未醒,
繁花開處血斑斑。
2001年底,肖然在粵東一座無名小山上求到這兩句詩,當時無人能懂。一個月後,他悄悄立了一份遺囑

,任何人都不知道。那時他正處於事業的巔峰,聲名遠震,富比王侯,但在心裡,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

當成了一個死人?

韓靈被搶後得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合上眼就感覺眼前有人,頭髮一把把地往下

掉,就露出乾枯的、沒有光澤的頭皮。有一天肖然很晚才回來,看見她勾著頭坐在地上,頭髮披散著,

一聲不發。他說你怎麼了,要睡到床上睡去。韓靈沒有反應,他上去推了她一下,韓靈象根木頭一樣應

聲而倒,肖然慌了,衝到床頭要打急救電話,這時韓靈突然醒了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腿,說肖然,她雙

目流淚,說肖然,我要回家。

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肖然朦朧入睡的時候,聽見韓靈在耳邊輕輕地問:"肖然,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

?"肖然一下子睜開眼睛,說別胡思亂想了,快睡吧,天都要亮了。韓靈歎口氣,啪地關了燈,屋裡一下

子黑了下來,寂靜而空虛的黑暗中,韓靈聽見波濤翻捲、風過樹稍,整個世界充滿了悉悉索索地聲響,

她閉上眼,身體用力地蜷縮著,朦朦朧朧中,那只粗大的手又伸了過來,"不要叫!"那隻手把她的嘴捂得

死死的,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要敢喊,我就一刀捅死你!"

韓靈的心急促地跳動,想喊,喊不出聲,想掙扎,但就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那隻手開始猥褻地在她

全身上下亂摸,韓靈哭了,就像在多年前那間簡陋骯髒的電影院裡,她胸口壓著巨石,看見夢裡的自己

渾身冰涼,孤單地哭泣。

那天送韓靈到醫院的是一對情侶,他們宵夜回來,在黑影裡親熱了很久,然後依偎著慢慢往回走,走到

一個小山包旁,聽見上面悉悉索索地響,那姑娘有點害怕,緊緊抓著男友的胳膊,小伙子側著耳朵聽了

一會兒,轉過身對她說,走,上去看看,那好像是個人。

韓靈。韓靈趴在一片長草之中,手腳都捆著,嘴裡塞著一大團芭蕉葉,正一點點地往山下挪動。那姑娘

尖叫一聲,一步躥到男友身後,死死地摟著他的腰。小伙子壯起膽子,伸手把那團樹葉揪了出來,韓靈

下巴拄地,臉色蒼白,哆嗦著嘴唇說:"救……救命啊。"

救命啊,衛媛笑嘻嘻地說,你要吃了我啊?肖然不理她,一把將她扔到床上,三下兩下脫了衣服,兇猛

地撲了上去。
月亮出來了,光華如水,清輝灑遍,人間象洗過的一樣,清新潔淨,處處芳香。
(十七)
潮陽強仔十一點鐘醒來,像往常一樣,抽了一根紅塔山才起床。洗臉的時候用力大了點,胸口的刀傷又

在隱隱作痛,他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不知道是罵砍他的東北佬,還是罵自己不小心。那一刀其實本可

以躲開的,要不是四眼兵在旁邊礙事,他絕對有信心在東北佬出刀之前就把他打倒,一個漂亮的組合拳

,左直拳、左擺拳、右鉤拳,東北佬像個麻包一樣直飛出去,再跟上一腳,他的皮鞋可是特意訂做的,

前面有一圈鋼板,一腳就能讓他做不成男人。

潮陽強仔不算大人物,道上比他威風的有的是,但他認為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出來混嘛,只要

不怕死,敢打敢沖,誰都會敬你三分。再說潮陽強仔也懂規矩,不偷不搶,不撈過界,該收的收,不該

收的一個子兒都不動,上次那個湖南佬約他去嘉華不夜城收錢,那是誰的地盤,赫赫有名的白粉達啊,

去不是找死嗎?最後怎麼樣,湖南佬斷了兩條腿,討飯都不能在深圳討。

在樓下的茶餐廳喝了一壺鐵觀音,吃了兩籠蝦餃、一籠干蒸,潮陽強仔感覺自己渾身都熱起來,四眼兵

打電話說姓趙的條子有個事情,問他做不做,他砰地把茶杯墩在桌上,粗聲大氣地罵了一聲"丟",說當然

做,賠錢都要做,不跟條子拉上關係,咱們混一輩子都是小蝦米。

姓趙的條子跟他有點小小的淵源,1995年剛來深圳時,停車場一場大戰,潮陽強仔有了點小小名聲,但

也蹲了十五天的班房,姓趙的那時還只是公安局的一個科長,挺和氣的,問了兩句就讓他走了,沒打沒

罵,還丟了一根煙給他。後來在不同的場合又打過兩次照面,姓趙的問他混得怎麼樣,還警告他別干違

法的事,說"讓我逮到,你就慘了。"不過臉上笑嘻嘻的,一點警察的架子都沒有,他當時就想,此人將來

必有大處,氣派不一般啊。

趙偉倫還和當年一樣和氣,指指中間的平頭,說這是肖老闆,潮陽強仔和四眼兵趕緊作揖,趙偉倫笑了

笑,拿起皮包,說肖老闆找你們有點事,你們談吧,我回局裡去了。肖然斜著眼看了看趙警督,臉上有

點微微的笑意。門關上後,他擺擺頭,周振興從包裡拿出幾摞鈔票,齊刷刷地碼在桌上,肖然說這是五

萬塊,不用殺人,不用動刀動槍,你們送一個孩子回家就行。

這是肖然對付陸錫明的第二招,18個小時之後,他給陸錫明打電話,說陸總,聽說你兒子成績不錯啊?

陸總一下子軟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哀求,說肖然咱們有事好說,有事好說,你別動我兒子。肖然爽朗地

笑,說我只是找人送他回家,深圳車這麼多,小孩子一個人回家不安全啊。陸錫明滿頭流汗,聽見肖然

淡淡地說:"這事就算過去了,封你廠的事,你自己應該能解決,我再給你兩百萬,也不算虧待你。但你

要是再用我的牌子,我會多找幾個人,"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字一句地說:"送你兒子,回家!"

那是肖然第一次跟道上人接觸,幾年之後,潮陽強哥成了珠三角一帶有名的豪傑,過江猛龍威到海,連

香港澳門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腿。肖然死後第三天,他帶了四十多個人去祭他,一色的黑西裝黑領帶白襯

衫,酷似香港電影裡的黑幫集會。強哥頂著一副大墨鏡,臉上陰陰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摸著肖然的

遺像默哀了半天,然後斬釘截鐵地說:"生前事,你罩我;身後事,我罩著你!"四十多條大漢同時鞠躬,

強哥分開人群大步往外走,鴉雀無聲的靈堂裡,肖然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面色平靜,神態淡然,瞳孔

微微有點收縮,似乎正在怕著什麼。

收拾了陸錫明,君達公司開始步入它的輝煌期,1998年7月,君達公司增資,註冊資本從一百萬增到五千

萬,作過幾天生意的人都知道,大陸公司的註冊資本大多都是假的,到處挪借一下,一驗完資就紛紛撤

走,但君達公司這五千萬可是扎扎實實的硬通貨。那時"伊能淨"香皂賣得正火,等在廠門口的貨車每天都

有十幾輛,鈔票象流水一樣滾滾湧來,肖然自己也很得意,有一天下班後跟周振興和陸可兒吃飯,說現

在公司帳上閒錢都五千多萬了,咱們想個辦法把它花了吧,人閒著不要緊,錢閒著可就是罪過。

那頓飯吃了三個多小時,最後上的龍蝦粥又香又糯,但誰都沒心思吃。談到投資,陸可兒十分興奮,從

房地產、餐飲一直談到販賣珠寶鑽石,周振興潑冷水,說"你對珠寶行業瞭解多少?除了你脖子上的項鏈

、指頭上的戒指,你還知道什麼?"然後給陸可兒上課,說你知道南非的戴比爾斯公司嗎,人家壟斷了全

球鑽石市場的80%,你是不是準備打垮它?肖然計劃把東北人參包裝後向全球出口,說東北人參並不比

高麗人參差,但中國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賣,跟蘿蔔沒什麼分別;而韓國人卻給每根高麗參套了一個

精美的小盒子,同樣都是蘿蔔,人家就賣出了肉價錢。周振興歎氣,說老闆,你這五千萬賺得不算困難

,但聽我一句,要賠進去就更容易。"商場如戰場,沒看清形勢就在裡面放空炮,這仗還怎麼打?"肖然說

那依你應該怎麼辦,周振興賣關子,笑著說這個這個,我早就想好了,明天開會時再說吧。

從某種意義上說,周振興才是君達公司真正的核心。從97年公司創立開始,在生產、銷售、創意策劃、

財務管理,哪方面他都有出不完的主意。日化行業提起"冰心"和"零度香"這兩個牌子,人人歎服,說肖然

簡直是個創意天才,即使在君達公司內部,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實情,這事被當成肖然的神話口口相傳。

只有在一個極小的圈子裡,才會有人提起,說周振興才是這兩個牌子真正的創始人,那時的肖然還只想

著賣蘿蔔。

"冰心雪肌換膚霜,冰雪聰明的選擇。"
"真愛無香,零度香香水,只為上等人擁有。"
提出這兩個創意時,周振興和陸可兒激烈地爭論了半天,陸可兒堅持認為"冰心"侵犯了著名女作家的名譽

權,"萬一人家告我們怎麼辦?"那時陽光普照,周振興站在陽光下,一身金光,宛如佛祖現世,說第一,

巴不得他告我呢,冰心家人狀告君達公司,這是多好的廣告啊,他不打官司我都要鼓動他打;第二,就

算我們敗訴,大不了老闆掏個一兩百萬,有錢還怕搞不掂?肖然拍案而起:"說得好!衛生巾敢叫舒婷,

生髮水敢叫黑澤明,我化妝品還不敢叫冰心?就這麼定了!"

這就是所謂的品牌策劃。到2001年,"冰心"系列產品已經取代了"伊能淨",成了君達公司的最重要的品牌

,在華東和華南市場,"冰心"系列產品的銷量直逼寶潔的玉蘭油,它的成功模式成了業內典範,引得眾廠

家紛紛效仿。"零度香"也是炙手可熱,法國一家著名的香水公司久攻大陸市場不利,找肖然談,想收購這

個品牌,開價六千萬人民幣,肖然指了一下旁邊的周振興,說這個牌子是他創的,你們問他吧,一群洋

鬼子紛紛轉過頭來,周振興嚴肅地思考半天,像李嘉誠一樣伸出了驚天一指,說:"一億美元!"洋鬼子們

鼻子都嚇歪了,周振興笑笑,按了一下電視遙控器,一陣悠揚的樂聲響起,屏幕上的衛媛香肩半露,長

髮飄飄,對眾人燦爛地笑著說:"真愛無香,一生擁有。"

經商就像做遊戲,比的是智商。這是周振興的名言。離開君達公司後,他在蛇口辦了一所貴族學校,從

此不再涉足日化業。2003年初,陸可兒加盟廣州天晴集團,向老闆葉明開力薦周振興,說拉此人入伙抵

得上兩個億。葉明開親自給他打電話,開口就是天價:年薪五百萬。周振興沒說話,眼望君達公司最早

的住處,輕輕歎了一口氣,默默地掛了機。

那裡已經空無一人。六年前他跟著肖然上樓,那時他還是一個窮光蛋,六年後,他身家千萬,而當年走

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早已變成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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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給你一個億,你會怎麼花?
吃要不了幾個錢,最貴的班尼島血燕,不過一萬多港幣一碗,而且不見得比五塊錢的雙皮奶好吃;身上

的行頭也花不了多少,范思哲、阿曼尼,進商場就能買到,不算稀奇,只供訂做的K-bons,全身上下買

齊了也超不過兩百萬,幾萬美元的勞力士不見得比西鐵城走得更准;那就買車買房吧,勞斯萊斯銀影、

銀羽,本特利紅章、雅致,幾百萬總能搞掂;想買勞斯萊斯的銀色幽靈,光有錢恐怕還不行;悍馬很威

風,但開著就跟卡車似的;香港有價值數億元的豪宅,說到底不過是一張床和一把椅子,肖然說,錢不

過是個數字,啟明,過年了,咱們去澳門玩兩把。

那是1999年春節,三個月前,韓靈永遠地離開了深圳。那次澳門之行,陳啟明輸了六萬多,輸得心裡怕

怕,拒絕再玩;肖然在押百家樂,每輸一次,他就加倍地重押,到凌晨三點多,乖巧的侍者幫他提著一

大堆籌碼去櫃台結算,共贏了一百九十多萬,肖然一高興,甩手給了一萬元小費。賭場經理注意他很久

了,這時點頭哈腰地過來打招呼,說閣下手氣真好,我們已經為您安排下最好的房間,希望借您的運氣

為本酒店增光。肖然第一次被人稱呼"閣下",有點找不著北,轉頭對陳啟明感慨道:"你看看,這資本主

義就是好啊。

從那以後他就迷上了賭。在死前的三年多時間裡,誰都不知道他輸了多少錢,陳啟明估計有幾百萬,陸

可兒說最少兩千萬,周振興伸出一隻巴掌,說光我知道的,就不下這個數,"他已經瘋了。"

肖然發財後有很多忌諱,別人坐過的椅子他不坐,怕染上晦氣;開車走在路上,別的車要是敢故意別他

擠他,他就一腳油門直直地撞上去,剩下的事,打個電話讓趙偉倫來處理就行了;跟誰見面都不握手,

有次在浙江見一個副市長,對方滿臉堆笑地伸出手,說肖總,幸會幸會,他輕描淡寫地點點頭,一屁股

坐進沙發,愣是讓市長大人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最後一臉尷尬地縮了回去。

他只算個衙役,肖然說,不配握我的手。

從99年開始,肖然變得十分迷信。君達公司搬家前,他花十五萬港幣從香港請了一位風水大師,在深圳

到處察勘地形,樓層、朝向、位置,沒有一樣不講究,陸可兒本來在他右側的辦公室,大師說陸可兒是

土命,他是金命,"土克金,一世艱辛",他就讓陸可兒搬到離他最遠的那個角落。高薪從中興公司挖來的

財務總監,就因為大師說了句"此人是個衰命,走到哪裡衰到哪裡",他就立刻炒人家的魷魚,為這事跟周

振興鬧得很不愉快。肖然用一句話就把他說服了:"你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我!"周振興沉默半晌,點

點頭說:"我想通了,在君達公司,你就是所有人的命。"然後頭也不抬地走回辦公室。連搬家的日子也是

大師挑的,1999年5月16日,大師說:"此次喬遷,主有二十年鴻福。"肖然一高興,讓周振興又多發了2萬

塊獎金。

君達集團在長天大廈租了整整四層樓,一年六百多萬;肖然自己就佔了半層,他的辦公室有將近600平米

,裝修得像個小皇宮,沙發全部是澳洲小牛皮的,一套幾十萬;臥室裡鋪著伊朗手繪地毯,會議室的瓷

磚全部從荷蘭空運,一塊就是七百多;書架上擺著兩隻灰撲撲的瓷瓶,是康熙年間的精品"紫纏花",值上

百萬;大班台上壓著一塊玉石鎮紙,周振興說,那塊玉也是風水大師推薦的,價錢可以買四五輛桑塔納

,"不過我找人鑒定過",他笑著說,"他上當了,那就是塊石頭"。

很難想像肖然當時的心情。三年之前,他還在為房租和生活費發愁,三年之後,他住上了價值千萬的別

墅,坐上了幾百萬的名車,還跟奔馳公司聯繫,要訂做一輛加長防彈車,他擔心陸錫明的報復。那車處

處模仿"天下第一車"--奔馳公司的1000SEL,第一次報價就將近600萬;還有女人,香港的二線歌手、大陸

的名模、影星、主持人,只要他招招手,她們就在床上。有次在北京王府飯店約會一位剛剛成名的花旦

,蹉商了半天沒有結果,肖然有點不耐煩,指指寬大的、足夠睡八個人的大床,問那位一臉嬌羞的花旦

:"去不去?"花旦紅著臉搖頭,肖然不屑地白她一眼,從抽屜裡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幾個零,平平靜

靜地說:"我去沖涼,你自己拿主意吧,想要這筆錢,你就躺上去,不想要,"他指指豪華套房的大門:"

門在那邊。"話音剛落,那花旦勇敢地站了起來,默默地走到床邊,一句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衛媛跟他

對過幾次花槍之後,為"伊能淨"拍了兩個廣告片,肖然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一套160多萬的房子,外加

30萬港幣,為了逃稅,全存入衛媛在香港的戶頭。

按照中國大陸的法律,企業經營時要繳納增值稅、營業稅,賺來的利潤要繳企業所得稅,這個稅是固定

稅率,33%。繳了企業所得稅後也還是公司帳上的錢,如果要分給股東,還要繳納個人所得稅,最高可

達45%。當然,這只是書面上的法律,事實上中國的公司沒有一家不偷稅避稅,用的方法也是多種多樣

,假外資、假合資,深圳無數公司都掛著"外商獨資"的牌子,老闆世世代代都是大陸農民,血統並不重要

,他們要的是"三減兩免"的政策;大多數公司都有兩本帳,真的留著自己看,假的送給稅局;小公司用虛

假的費用沖減利潤,大公司都有嚴密的避稅和洗錢系統。在周振興的安排下,君達公司的假帳做得天衣

無縫,從帳面上看,光肖然99年買的別墅就花光了君達公司三年的利潤。那年他在江西含水註冊了一家

叫"納百德"的公司,出資者是美國人喬納森·肖克,其實這肖克就是肖然的親弟弟肖挺,肖然發財後,把

他送到美國讀了兩年書,回來後一派牛仔風度,見人就道Hello,不聳肩就說不出話來。從1999年底開始

,肖挺的納百德接收了君達旗下的全部生產業務,所有發票都從含水出,但稅只繳一個極小的定額,每

月十幾萬。說起來這事也是周振興的功勞,他是含水人,98年底回家轉了一圈,花了80多萬,在當地搞

得手眼通天,以後肖然每次到含水視察,都有呼嘯的警車給他開道。

衛媛自己也說不清她究竟喜歡肖然哪一點。在她看來,肖然就是一個暴發戶,踩中狗屎的農民,他一身

黑衣還要穿白襪子,簡直就是只"海鷗";他吃西餐叭嗒嘴,喝咖啡喝得像擤鼻涕,呼嚕直響;上自動扶梯

不知道站在右側,總是象門神一樣橫立中間;有次在香港亨斯頓伯爵餐廳吃飯,不遠處一個穿燕尾服的

鋼琴師沉醉地彈奏著《colour/dance》,所有的人都低聲交談,怕打擾了這美妙的琴聲,這時候肖然的電

話響了,陸可兒找他請示生產問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愛的肖總聲若巨雷地發表開了演講,震得屋

瓦轟響,所有人都皺著眉頭瞪他,對面有個俊朗的英國小伙子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那一刻,她真想一

把奪下電話,再狠狠地閃他一耳光,訓斥他:"你能不能懂點禮貌?!"

但她不敢。肖然太有錢了,這錢不僅可以買名車豪宅、最名貴的時裝、最大顆的鑽石,更能殺人於無形

之間。君達公司有個老業務員叫徐建明,97年進來的,也算肖然手下大將,99年審計部查出他貪污促銷

小姐工資,錢很少,總共也不超過三萬元,肖然知道後怒不可遏,一個電話把他叫回深圳,就在公司的

大會議廳裡,周振興一臉嚴肅地宣佈完罪狀,兩個警察就如狼似虎地把他架了出去,徐建明渾身發抖,

又是哭又是求,幾百名員工目瞪口呆,聽著淒厲的警笛聲,人人魂飛魄散。這事還不算完,徐建明退了

贓款,裡裡外外花了十幾萬,在裡面蹲了四十多天後,一出來就被潮陽強仔抓住,整整打了一個小時,

強仔匯報戰果時衛媛就在旁邊,聽見肖然陰惻惻地訓話:"我不要他的命,但你告訴他:老實點才能活得

久!"聽得衛媛心裡一緊。從那以後她就有點怕他,總感覺這個男人像把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脫鞘傷

人。不過金錢的魔力畢竟不可抵擋,23歲的衛媛堅信一個真理:有錢不一定幸福,但沒錢一定不會幸福

。為了幸福,她忍受一下他的殘忍和粗魯,又有什麼呢?再說粗魯也可以看作是勇敢、果斷、豪爽、豁

達,甚至是瀟灑。有幾個人能像他這樣,面對幾十萬港幣的項鏈,眼睛不眨地說"給我包起來"?她的初戀

男友,岑國正,那個長得像周潤發的小伙子,恐怕一輩子都不敢為他的愛人買一掛這樣的項鏈。茫茫人

世間,誰擁有過價值連城的愛情?

她知道肖然不會專一,如果他專一就不會跟自己上床了。衛媛清楚自己的價值:年輕、漂亮、性感,電

視台的主持人,這是她的標籤,一個情人、二奶、尤物的標籤,她不在意只當一個儲存精液的器皿,即

使是無數器皿之一。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必須在青春逝去之前結束拚搏,"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楊瀾

,為了自己的下半生,她必須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賺錢。另外,她知道自己肯定也不會專一,她不會放

棄跟美男子們約會的機會,只要出得起價錢,她也可以上任何人的床。

所謂愛情,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一個借口。幾個月的相處,衛媛強迫自已發現了肖然的很多優點:他勇

敢、堅強、氣勢逼人,有男子氣,有時候還有點溫柔,那天他喝了不少酒,運動時屢下重手,弄得她渾

身都疼,事畢後她忽然難受起來,背對著肖然,感覺自己象被強姦了,鼻子一個勁兒地發酸。肖然抽了

一根煙,從脖子下伸過手去抱了她一下,俯在耳邊輕輕地說:"真想把你掛在牆上,一睜眼就能看到你。"

這話讓衛媛微微感動了一下,她轉過身,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嘴裡幽幽怨怨地問:"那你老婆呢,你把她

掛在哪裡?"

韓靈看見自己站在懸崖邊,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站在那裡。蒼茫夜色中,

背後總有悉悉索索的聲響,她心中害怕,不斷回頭張望。有人來了,那人漸漸走近,臉上的表情象笑又

像是在哭,有點像肖然但又不是肖然,韓靈心中遲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那人越走越近,臉上突然露

出猙獰的笑容,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韓靈怕極了,拚命掙扎,掙扎,掙扎,呼地一聲掉了下去。一個

聲音大聲喊著:韓靈!韓靈……

她睜開眼,一身大汗。天快亮了,街上遠遠傳來灑水車的聲音。她站起身,踢踢踏踏地在屋裡走了一圈

,她媽似乎也在做夢,隔著牆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還不睡,你明天不上學了?"韓靈腦袋裡一片混亂,

一時想不起這是何時何地,隨口答了一句:"我還沒開學呢。"話剛出口她就醒了,呆了半晌,撲通一聲跌

坐床上。

她們說的都是多年以前的事。那時的韓靈還在上大學,她年輕、漂亮,在漫長的假期裡夜不能寐,在漆

黑的夜裡偷偷思念著她的男朋友。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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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麼看深圳這城市?"
劉元想了差不多有一分鐘,拳頭拄著下巴,對著攝像機慢條斯理地說:"深圳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城市。

因為它堅硬的牆、冷漠的心,以及脆弱的生活。"

"脆弱的生活?"

是的,脆弱的生活。
再也沒有堅不可摧的愛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擊潰,再堅固的感情也敵不過無處不在的誘惑。如果你是

個漂亮姑娘,嫁人一定要嫁有錢人,既然結局同樣是被拋棄,苦苦堅守的青春只換得一紙休書,又何必

讓你的美貌委身貧窮;如果你是英俊的小伙子,請記住今日的恥辱:你的愛情永遠敵不過金錢的勾引,

你萬般哭訴,百般哀求,你的漂亮女友還是要投身有錢人的懷抱。所以,讓仇恨帶著你去賺錢吧,等你

發了財,就可以勾引別人的漂亮女友了。

再也沒有同生共死的友誼,如果出賣你能發財,沒有一個人會捨錢而要你。酒酣耳熱時的好兄弟,信誓

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時的陌路人。1999年10月1日深夜,有個21歲的江西姑娘服毒自殺,死前曾給

二十幾個人打過電話,那些人中有她的老鄉、同學、曾經的男朋友,還有一個是她的堂哥。那天是建國

五十週年大慶,深圳街頭禮花絢爛、彩旗飄揚,人人喜笑顏開,那姑娘在一片歡呼聲中黯然死去,死前

留下一紙遺書,感慨人世悲涼,說至死都沒人挽留她,"沒有一個人愛我,沒有一個人關心我。"

"沒有人關心你,所以你也不需要關心別人,"劉元慢條斯理地說,"在這個城市,錢比老婆重要,一張暫

住證勝過所有的朋友。"

劉元在鶴堂公司工作了四年多,工資一漲再漲,到98年7月份,月收入已經超過了12000元,雖然沒法跟

歐美公司的高級職員比,但勉強也可以冒充打工貴族了。那時的劉元一副白領派頭,上武裝到牙齒,下

武裝到內褲,一身都是夢特嬌,一雙鞋值一千多,連襪子都是名牌,每次出門辦事,腋下總夾著一個黑

乎乎的皮包,看起來粗不愣登的,卻是正兒八經的Polo,在西武百貨打完折都要4000多。

同來深圳的三個人裡,肖然成了千萬富翁,住別墅開奔馳;陳啟明帳戶上也有幾百萬,住豪宅開本田,

只有他還是個窮光蛋。劉元一想起這些來就忍不住鬱悶,眼中冒火,心裡生煙,想肖然懂個屁的管理,

陳啟明懂個屁的投資,但他們說發財就發了財,自己枉有一身本領,卻只能苦巴巴地捱日子,真是氣死

個人。人不能總是昂著頭,往下看看,他混得其實也不算太差,他有個部下叫王志剛,北京大學的碩士

,比他早來公司一年,幹了這麼久,工資連他的一半都不到;小師弟張濤就更慘,在深圳混了半年,破

產了一次又一次,所有能借錢的地方都借到了,最後跟劉元乞討了400元,灰溜溜地回了家。過了幾個月

又捲土重來,發誓不混出個人樣來死也不走,但到現在也沒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隔三岔五來找劉元融資

。劉元施捨了兩次,一次300,一次200,雖然明知道這錢是打狗的肉包子,卻也不好意思拒絕。誰知張

濤借錢上癮,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用劉元的話說就是"逼著我不講義氣",只好老著臉皮拒絕。張濤大

和尚化緣不成,淒淒慘慘地下了樓,一邊走一邊嗚咽不止,劉元看在眼裡,酸在心頭,不過想想也是沒

辦法,誰又能照顧誰一輩子呢?

劉元的房子還沒裝修,也沒什麼傢具,空蕩蕩的。公司名義上把這房子賞給了他,但產權證卻一直扣著

,說是要再服務三年。日本鬼子的公司注重親和力,講究終身僱傭,不過花招也不少,有那套房子釣著

,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98年的劉某人在深廣管理界頗為有名,經常參加各種形式的管理沙龍,有時候

還當演講嘉賓,一談起他的"責任--程序--標準"的管理模型,台下總是一片讚歎。幾家獵頭公司都找過他

,說你跳槽吧,保證工資比現在高得多。劉元聽了只有苦笑,感覺象條咬了鉤的魚,想掙又掙不脫,房

子,唉,房子,在城市裡生活,還有什麼是比它更大的魚餌?劉元已經厭倦了搬來搬去的生活,找房子

、看房子,向中介陪笑,對保安作揖,然後搬著那堆破破爛爛的傢俱走上大街,誰看你都跟看叫花子一

樣,想想都要臉紅。

跟趙捷約會了兩次,也上過床了,但劉元一直沒找到戀愛的感覺。他經歷了那麼多女人,溫柔的、潑辣

的、冷淡的、熱情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如今連太平洋都蹚過了,還能找著真正的水麼?所以趙捷一說

起那些愛不愛的,他就渾身難受,怎麼聽怎麼像撒謊。趙捷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除了腰長腿短,沒什

麼明顯的瑕疵,她一天跟劉元通一次電話,每週末跑過來睡兩晚,劉元笑著陪她逛街,笑著陪她吃飯,

笑著do他想do,do完了心裡總是空落落的,摟著她光滑的身體,想起當年的韓靈,想起那個叫程露的妓

女,想起他床上躺過的那些同樣光滑的身體,他有時會這樣問自己:這世上,真有一種東西叫作愛情嗎



按劉元的收入,每月應繳個人所得稅上千元,但實際納稅不過幾十塊錢,公司的工資制度非常精明:只

有基本工資納稅,而這基本工資只佔10%,其他的都是補貼:職務津貼、住房補貼、通訊補貼、交通補

貼……日本鬼子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保護員工權益,其實不過是避稅的借口。身為公司的高級主管,劉元

並不像看起來那樣威風,實際上一直是被懷疑、被排斥的一族,每天只處理些雞毛蒜皮的事,完全接觸

不到核心技術和核心機密。那些該死的皇軍,跟他去嫖妓時點頭哈腰的,一談到晉陞,誰都沒拿他當盤

菜,即使象狗一樣忠心都沒用,誰讓你是中國人呢,可見當漢奸是沒有好下場的。而且劉元也清楚:就

算在公司做到死,也絕沒有可能再陞官,日本鬼子壓根就信不過你,能當個職能部門的總經理,已經是

頂了天了。

那是1998年9月份,劉元發了他在鶴堂公司的第一頓脾氣。南山分廠新招了一名叫劉曉梅的會計,剛上班

十幾天就被炒掉了,本來按公司規定,炒人是劉元的事,要出報告、發通知,還要進行離職談話,一定

要讓員工滾得心服口服。但這次炒人,劉元卻一直蒙在牛皮鼓裡,直到半個月後才知道。為這事他把南

山分廠的孫廠長罵了十幾分鐘,老孫在電話裡十分委屈,說我有什麼辦法,是總部通知我這麼干的。劉

元一愣,知道此葫蘆裡必有丹藥,心思轉了轉,說你馬上聯繫劉曉梅,我要跟她補一次談話,然後給老

孫上課,"你知道什麼叫人性化管理?這就叫人性化管理!"

人性化管理之後,他就走開了霉運。根據劉曉梅供述,公司有重大的偷稅嫌疑,恐怕每月都要偷個幾十

萬,然後列舉了兩筆可疑的付款憑證,說她就是因為看到這憑證多問了兩句,所以被滅了口。劉元不懂

財務,曲曲折折地審問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不管劉曉梅說的是真是假,公司都脫不了犯罪嫌疑,否

則幹嗎這麼鬼鬼祟祟的。日本鬼子膽敢再次犯我中華,這事非同小可,上關乎國家氣運,下關乎自己的

房產證,去嚇唬他們一下,說不定就能有什麼好處。劉元當年雖然當過積極分子,但在深圳混了這麼多

年,早就明白了"票子比氣節重要"的道理:沒有票子,哪來的氣節?有了票子,還管他什麼氣節。

十天後,他一臉嚴肅地找鬼子老闆攤牌,像修權伍一樣開口就是外交辭令,說離職員工劉曉梅投訴公司

偷稅,希望公司能及時給她答覆。那個日本老闆是個中國通,熟讀《孫子兵法》和《三國演義》,知道"

兵不厭詐"的道理,歪著脖子想了半天,說劉君你知道的,鶴堂公司從來都沒違犯貴國的法律,即使出了

什麼問題,也只能怪貴國的法律不夠完善。這話挺氣人,劉元梗著脖子堅持,說我還是希望公司慎重處

理此事,避免出現更嚴重的後果。那太君笑了,色瞇瞇地盯著他看了一分鐘,陰惻惻地說:"貴國有個成

語叫"投石問路",劉君,你不是在問路吧?"劉元被說中了心思,臉微微地紅了紅,知道該表態了,說我

這完全是為了公司的利益,另外,"作為一名中國人,我希望公司能夠真正地尊重我的國家。"想想有點慚

愧,到公司四年多了,他還是第一次說自己是中國人,以前從來都只談"以公司為家"。日本太君喝了一口

茶,表情不鹹不淡的,說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公司一定會慎重處理的。

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劉元一生中最悲慘的時光,先是被關了七天,出來後工作沒了,房子收回去了,連趙

捷也不理他了。失業繼之以失戀,破財繼之以破家,劉元一時想不開,爬到地王大廈樓上,差一點就跳

了下來。關於這一切,他直到最後也沒弄清楚,不知道那是陰謀還是天意,但不管是日本人陷害了他,

或者是上帝陷害了他,都已經不再重要,時隔多年之後,劉元篤信佛學,談起這段經歷,他若有所思地

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嚇唬皇軍的第二天,他帶一個鬼子去福興街找女人,那是個週末,他對趙捷撒了個謊,說要去江門出差

,讓她自由活動,還順便來了句葷的:"你先憋著,養足精神,等我回來再收拾你。"趙捷咯咯地笑。午夜

之後,他帶著鬼子直接去到紫水晶美容院,把大廳裡的七十多個小姐逐一檢閱了一遍,最後挑了一個波

大如斗的奶媽,老闆娘是老熟人了,力勸劉元自己也打包一條女,帶回家慢慢享用,劉元笑著搖頭。他

戒嫖一年多了,自從上次生過大瘡,他對嫖娼這事一直有點怕,表面上一個個都如花似玉,但脫了褲子

有幾個是乾淨的?另外劉元也玩夠了,聲稱要為未來的妻子"保留最後一點清白"。付了台費後,他帶著那

對狗男女上了出租車,日本侵略者在後面摸摸索索地做小動作,中國花姑娘嗤嗤嬌笑,劉元耳中聽音,

心頭暗笑,正得意呢,出租車轉上了深南大道,一堆警察如狼似虎地把他們截了下來。

那是1998年9月27日,中秋節快到了,明晃晃的月亮掛在中天,照得人間一片清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是對中國公民說的。要是外國人也跑到法律面前,那中國人就只有乾等,沒有平

等。面對警察的詢問,日本嫖客出示了一下護照就沒事了,只剩下劉元和那個瑟瑟發抖的姑娘。嫖客臨

走前隔著車窗跟劉元對視了一會兒,兩個人臉上都沒什麼表情,車開動了,那鬼子輕輕地笑了笑,笑得

一臉奸詐,劉元心裡突然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你和她什麼關係?
朋…友。劉元強作鎮定。
朋友?她叫什麼?
劉元傻了,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姑娘也在發抖,抖了一會兒,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了

下來。
嫖娼,罰款3000。再把你的暫住證拿出來看看。
劉元身上有3200元,繳罰款不是問題。但他的暫住證過期了。
劉元快哭了,結結巴巴地辯解:"不是我,是那個日本人要嫖,我只是帶他……帶他過來。"
再說一遍,警察冷冷地笑,"你是說你介紹賣淫?"
劉元腦袋嗡地一響,知道大事不妙,嫖娼只不過罰罰款,介紹賣淫可就是犯罪。他一下子抖了起來,心

中像是有什麼東西不斷地塌下來,轟轟作響,"是我,是我嫖娼……"說著說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錯

了,你放過我吧……"

生活是脆弱的,劉元說,你辛辛苦苦的經營,一個意外就能讓它全部粉碎。
從那以後我就知道,劉元說,這世上誰都靠不住,落難的人沒有朋友。

他打陳啟明的手機。響了三聲,斷了,再打過去,已經關機。
他給張濤打電話,"你能不能幫幫我?帶1000塊錢來,我明天就還你。"張濤像是沒睡醒,含含糊糊地說我

哪有那麼多錢,上次跟你借你都不肯。劉元結結巴巴地哀求:"你找人借,找人借……"電話斷了,話筒裡

傳來沉悶的嘟嘟聲。

這事不能讓趙捷知道,韓靈還在鞍山。深圳沒有劉元的女人。
他給部下王志剛打電話,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他給南山分廠的老孫打電話,大概是記錯號碼了,對方

說了句"打錯了",砰地掛了機。

還能打給誰?在這四百萬人口的城市,誰會記得一個沒帶暫住證的人?
收容所裡的劉元晃了兩晃,撲通一聲坐到地上。

中秋節快到了,溫柔的月光下,深圳清輝灑遍,處處生輝,就像天堂。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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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陳啟明1998年總結了他一生的三大失敗:作丈夫失敗,作情人失敗,做生意更是失敗。他幫別人出主意

、選項目,選一個中一個,沒有不賺錢的,孫玉梅要做服裝生意,他給她買了兩節櫃台,選了一個"順馬"

運動品牌,一個"歌麗雅"女裝品牌,一個月能賣7萬到11萬,純利潤至少兩三萬,那兩節櫃台也不斷升值

,96年值16萬,到98年就是30萬。他幫肖然註冊的"伊能淨",97年被評為深圳市著名商標,銷售網絡遍佈

全國,品牌價值至少一個億。黃芸芸有個堂哥,大字不識幾個,錢多得心裡發慌,找陳啟明出主意投資

,陳半仙考察了一個多月,讓他在東莞步寮鎮開了個小廠,專門加工硅膠,就是墊在乳罩裡那種涼粉一

樣的東西,97年二月份建廠,到十一月底,共收到170萬美元的訂單,黃堂哥賺得盆滿缽滿,買了一輛銀

色的奔馳小跑車,身邊時有青春靚女,有一次還帶到他家來,靚女和黃芸芸互相輝映,讓陳啟明十分憤

慨。

那是97年9月份,陳啟明在股市上屢有斬獲,先是買了6萬股深科技,每股賺了4塊多,接著買了16萬股深

金田,成交均價6.4元,漲到七塊二他就全拋了出去,97年著名的瓊民源事件不知坑了多少人,陳啟明不

僅沒上當,還小小的賺了一票,他從19塊多接手,一直捂到24元,足足賺了30多萬。

他炒股用的是黃芸芸的帳戶,取錢、轉帳都要用她的身份證,這事毫不困難,因為身份證就在他口袋裡

。從一月份到九月份,他炒股一共賺了九十多萬,但跟黃芸芸匯報時卻說只有九萬多,打了個大埋伏,

然後把這錢全部轉進了自己的私人帳戶。轉帳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想起了兒子胖乎乎的笑容,想起黃

芸芸總是一副討好的模樣,心裡輕輕疼了一下,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把單據拿了過來,刷刷地簽了名



那天回家時他給黃振宗買了一輛玩具車,一個能跳的塑料青蛙,給黃芸芸買了四支SKⅡ,共花了6000多

,黃芸芸笑得眼都睜不開了,結婚這麼多年,陳啟明還是第一次給她買禮物呢,黃振宗嗚嗚地開他的車

,陳啟明慈愛地抱起他,小傢伙在他懷裡又蹦又跳,嘴裡爸爸爸地叫著,逗得他直嘿嘿直笑,笑完了鬧

完了,他心滿意足地走進書房,關起門來翻了幾頁書,隱隱約約有點不安,隔著門縫往外看了一眼,空

曠的客廳裡,他的妻兒正無邪地笑著,顯得幸福而又孤獨,陳啟明看在眼裡,突然心酸起來,輕輕地叫

著自己的名字問:陳啟明,你會珍惜這一切麼?

有了錢,生意自然就會找上門。陳啟明那段時間考察了十幾個項目,從酒樓到渡假村,從化工原料到音

響器材,還註冊了一個音箱品牌叫"雷聲",英文名是"listen",想了一句廣告語叫"於無聲處聽驚雷",不過

因為資金不足,最終也沒能搞成。97年10月份,他找老丈人投資,在振華路開了一家叫"明月岸"的酒樓,

轉讓費、租金、裝修一共花了五十幾萬,按照陳老闆的設想,明月岸要做成深圳最有文化的酒樓,每個

包間都有一個典故:金谷園、避秦居、夢得亭,還有一個叫瀟湘館,佈置得像林黛玉的故居,號稱專供

美女使用。菜名也有很多講究,油麥菜叫鳳尾,西蘭花叫綠菊,薑蔥炒蟹不叫薑蔥炒蟹,叫"無腸公子歎

滄桑",聽起來鬼頭鬼腦的。酒樓開業那天,肖然派周振興率領20多名員工前來捧場,吃完後老周頗有慷

慨,對肖然說他這酒樓恐怕要賠錢,人家吃菜吃味道,你這同學可好,把菜弄得像文物一樣,味道差不

說,還賣得那麼貴。再說他跟文化圈又沒什麼聯繫,人家到哪兒文化不好,非跑他這兒來文化?肖然大

笑,結果卻正如周振興所言:明月岸從開業後一直很冷清,陳啟明施了無數招數,先打折再酬賓最後送

紹興狀元紅,還請了兩個靚女,穿著高開叉露臀旗袍幫他把門,卻一直未能扭轉敗局,眼看著旁邊的明

香樓和北海漁村擠到爆棚,心中鬼火冒,肚裡惡氣生,最後一天賣不到2000元,連租金都賺不回來,辛

苦支撐了五個月,實在撐不住了,只好把店盤出去了事。

酒樓老闆陳啟明那次共賠了七十多萬,雖然這錢不是他的,但見了老丈人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為了挽回

損失,他後來又做了點其他生意,搞包裝材料,做婚紗攝影,有的微虧,有的保本,總而言之是沒賺到

錢。黃村長仁發篤信狐狸精,到黃大仙廟替他算了算命,說他這兩年走倒灶運,做實業肯定要賠,不如

歇手好好炒自己的股。陳啟明不信那個邪,去香港考察了一圈,在酒吧裡看見德國的Restinlin甜酒賣1300

多,而供貨價才幾十塊,覺得此中大有商機,於是興沖沖地跑去見Restinlin的代理商,一個名叫奧斯卡的

香港爛仔,交了5萬港幣的保證金,預付了40多萬的貨款,回家後到處聯繫銷路,跟深圳的幾家酒吧都簽

了合同,滿以為這次可以大賺一筆,沒想到過了十多天貨還沒到,陳啟明知道要壞事,連夜跑到香港,

一把揪住奧斯卡的衣領,連聲催促他還錢還錢。奧斯卡幾乎被勒閉了氣,百般辯解,說是德國原廠的問

題,讓他回去繼續等,最多一周之內就能到貨。陳啟明雖然厚道,卻也不是傻子,知道此人不可相信,

打死也不肯回深圳,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奧爛仔沒辦法了,說既然你信不過我,我就把貨款退給你,但

是保證金不能退,誰讓你"have
no credit"(沒有信用)。no credit就no
credit,遇到騙子,能拿回貨款也算燒高香了,陳啟明跟著他來到中環的考克咖啡吧,奧爛仔拿出支票簿

刷刷地填了兩筆,說這下咱們兩訖了,你幫我看一下包,我去一下洗手間。洗手間就在十幾步之外,陳

啟明沒想到會有空城計,拿著那張支票反來復去地審查,過了五六分鐘也沒見人出來,知道壞了,跌跌

撞撞地衝進去,像獵犬一樣嗅著鼻子到處搜索,卻連頭蒼蠅都沒發現,最後一抬頭,看見廁所後門大開

,一條亞麻布簾在風中漫捲來回,原來奧某人早已作法尿遁而去。

從那以後,陳啟明再也沒找老丈人要過錢,每次黃家聚會,談起誰誰誰又賺了多少,他就一臉羞紅。黃

仁發雖然沒什麼文化,但歐洲美國都去過,見過一些世面,沒太把這事放在心上,有時還會安慰這個敗

家的女婿,說不就一百多萬嗎,等你走完這兩年霉運,選個好項目,幾天就賺回來了。陳啟明拜服於地

,做感激不盡狀,心中卻想,誰知道兩年後我在哪裡呢。
一入侯門深似海,陳啟明沒入過侯門,但進了村長家的門,感覺水也不淺。前黃村長轄區之內有賭馬場

、美容院、夜總會,干的都是不容於廣大人民的勾當,這些人要麼是黃村長的朋友,要麼就是他的世侄

;黃芸芸的姐夫開了個紅玫瑰夜總會,黑白兩頭混,不要說平頭百姓,就是一般的警察都惹不起,有次

某派出所指導員到他那兒搞事,在338包間抓了一個吃搖頭丸的本地爛仔,聲稱要封店,黃姐夫給了兩萬

他還不滿意,口口聲聲威脅說要把店裡的人全抓進去,惹得黃姐夫無名火起,打電話叫來六十多條大漢

,把門口堵得死死的,指導員見了這陣勢,褲襠裡陣陣發冷,趕緊借坡下驢,拿著兩萬塊灰溜溜地下了

樓。黃姐夫吃飯的時候說起這事,豪情大發,說老子一生不受人欺負,真惹得老子發了火,拼了生意不

做老子也要幹掉他!

繁華背後,處處殺機。陳啟明知道利害,所以每次跟孫玉梅約會都小心翼翼的,出門防盯稍,進門怕偷

窺,每次都是他去酒店開好房,然後讓孫玉梅送貨上門,開始的時候孫玉梅很爽快,召之即來,來了就

脫褲子,慢慢的就有點拖拉,說要送貨、要結帳、要請商場經理吃飯,有時候一吃就是幾個小時,陳啟

明把一條煙抽光了還不見她的人影。做床上保健運動時也有點心不在焉,哼啊哼的,小半象快活,大半

象對付,陳啟明本來就有點緊張,一邊飛擒大咬,一邊還要豎著耳朵聽門口,再加上孫玉梅的消極抗日

,戰鬥力漸漸減弱,一天比一天體力不支。有一次比賽只持續了兩分多鐘,陳啟明覺得自己辜負了廣大

人民的殷切期望,正慚愧呢,孫玉梅扯過一張紙來擦了兩把,不顧陳大戶朝霞般的臉色,不鹹不淡地說

:"咱們下次幹點別的吧,老做這個也沒什麼意思。"說得陳啟明幾欲自殺。

以前每次約會,陳啟明總要掏個三百五百的,說是給孫玉梅的交通費,但事實上打車用不了幾個錢,這

錢更像是肉金。孫玉梅來者不拒,有錢就往口袋裡裝,慢慢地光肉金也賺了一兩萬。到97年11月份,"順

馬"運動服飾選她作廣東總代理,給了九十幾萬的鋪底貨,孫玉梅在廣東省台打了幾天廣告,找了幾個分

銷商,不到一個月就全賣了出去,淨賺了將近20萬。眼看著手裡的錢越來越多,她就不太把陳啟明當回

事,總是說生意忙,脫不開身,有時一個月都見不上一次面。

98年4月23日是陳啟明27歲生日,晚上一家老小出去大吃了一頓,陳啟明喝了兩瓶啤酒,想起自己27年的

風雨歷程,想起高中時被小地痞欺負到不敢出門,想起遊行之後挨了處分,被老爹當眾毆打,想起這輩

子沒有誰真正地愛過他,心中傷感頓生,把老婆孩子送回家後,一個人到咖啡館裡坐了一會兒,本以為

孫玉梅會問候一聲,但一直到12點也沒等到那個電話,他失落得像丟了錢包,猶豫了再猶豫,終於忍不

住撥通了孫玉梅家裡的電話。

孫玉梅住在蓮花一村,離他住的深海花園相隔半個小時的車程,一月租金1500塊,陳啟明打電話時想:

這房子的押金還是我出的呢。
電話響了三聲,斷了。陳啟明再撥,響了一下,又斷了,話筒裡一片忙音。他怒氣暗生,氣呼呼地發動

起他新買的廣州本田,踩著油門就往蓮花山開。

那時候黃振宗已經睡熟了,黃芸芸關了燈,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想去睡又有點不捨得,眨了兩下眼,

悄悄走回床邊,在兒子的小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下,黃振宗"唔"了一聲,小爪子甩了一下,嘴唇叭唧叭唧

地響,似乎在嚼著什麼好吃的東西。黃芸芸這下滿意了,像個白癡一樣咧開嘴,在漆黑的夜裡無聲地笑



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孫玉梅身上只披了件睡衣,但神情落落大方,就像在主持春節文藝晚會,"這是

我男朋友,劉堅;這是我大學同學,"她若有若無地看了陳啟明一眼,"啟……陳啟明。"

劉堅大概有一米八高,身上隨隨便便地圍了條浴巾,肌肉鼓鼓,胸毛飛飛,看上去象嫪毐一樣威猛。陳

啟明自慚形穢,又慚愧又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先看看劉堅,劉堅一臉堅硬的笑,再看看孫玉梅,

孫玉梅俏臉潮紅,像心虛又像是幸福。陳啟明象掉進醋缸一樣,心裡心外酸浪翻湧,坐了足有兩分鐘,

才想起來要說點什麼,強笑著問孫玉梅:"我打擾你們了吧?"孫玉梅也笑,說不打擾不打擾,你和劉堅先

聊著,我去泡茶。

不用了,陳啟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嗓子眼堵了一口苦巴巴的痰,又乾又澀,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他

看著孫玉梅,鼻子一酸,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孫玉梅好像也有點難過,勾著頭不知說什麼好,尷尬了

半天,聽見他輕輕地說:"我走了,玉梅……再見。"

那天陳啟明一夜未歸。黃芸芸等到天亮,心裡微微有點不安,想給他打電話,撥了幾個號又停下來。呆

呆地坐了半天,最後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看見四壁雪白,窗明几淨,床頭放著一個粉紅色的禮品盒,

正在黎明的陽光下靜靜地閃著光。那是一塊一萬多元的雷達表,黃芸芸撕開包裝,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

看,想起自己在商場裡挑來選去的樣子,還有售貨員厭惡的表情,咧開嘴輕輕地笑了一下。

那是陳啟明28歲的第一天。上午10點鐘的時候,孫玉梅接到一個電話,餵了半天都沒有回應,正要收線

,聽見裡面沒頭沒腦地說:"如果我去離婚,你會不會……。"

孫玉梅一言不發,堅決地掛了機,然後一臉微笑地對劉堅說:"你晚上早點回來,我等你吃飯。"

那時黃芸芸正在逛超市,挑了三把牙刷、兩條毛巾,還有一大瓶洗潔精。黃振宗在她身邊跑來跑去,樓

口的自動扶梯很好玩,人站著不動就能上樓下樓,他咯咯笑著往那裡跑,黃芸芸正在猶豫買哪個牌子的

洗髮水,一回頭發現兒子不見了,她抬頭四處張望,黃振宗就要踏上扶梯了,黃芸芸大喊一聲,拋下購

物籃,像瘋了一樣直衝過來。

超市裡很熱鬧,人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那個奔跑的女人。

1998年4月24日。深圳富迪超市。如果你去過那裡,你一定會看見那個受傷的孩子,還有他醜陋的母親,

她緊緊地抱著他,坐在地上大聲地哭。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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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如果不是大四食堂裡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會來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

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會為了看球賽跟老婆吵架,也會因為孩子早戀而失眠,漲工資高興,

如果不幸下崗,他可能要躲起來偷偷地哭一場。也許某一天他會放縱一下,在出差時,在路邊的美容院

裡,跟某個陌生的、或丑或美的女人。放縱完了心中內疚,回家後對老婆加倍溫柔。那樣他肯定成不了

億萬富翁,但也不會只活到32歲,死的時候四顧空空,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韓靈說:他今年33歲,再過十一天,他就要過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韓靈。聽說我要寫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話,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猶豫了半天

,忽然冒出這句話來,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他家在農村,我家裡也不富裕,所以上學時我們倆一直都很窮。三毛錢買六兩米飯,我吃二兩,他吃四

兩;八毛錢買兩份菜,幾乎從來見不到肉,偶爾有一兩塊,他總是把瘦的給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

東北角有個情人專區,我們總是坐在那裡,拿免費的菜湯當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開

玩笑,說有你在身邊,喝菜湯都能把我喝醉。"

在1991年的照片上,韓靈清秀、樸素、瘦削,笑起來有點靦腆,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紅暈。那是她一生

中最好的時光,經常收到情書,每週末都會有人約她,去看電影嗎?去跳舞嗎?韓靈一概搖頭,牽著肖

然的手,在月光清遠的夜裡裊裊遠行,在身後留下一片歎息。

"那時他快畢業了,因為那年遊行的事,學校對他有個鑒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裡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

瀋陽,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過最終都沒定下來,但我對他說過,不管去哪裡,我都會跟著他。"

"那天的事是個誤會,他去參加就業見面會,回來得晚了點兒,我沒等他吃飯,買了一個饅頭,一份白菜

粉絲,坐在我們的老位置,剛吃幾口,我們班的李向東走過來,開玩笑說你男朋友不在啊,我來當一下

替補。"

2003年7月16日,李向東專程趕到深圳,韓靈請他吃飯,席間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韓靈求婚,說我等了

這麼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兒找我這麼好的人,不如嫁給我算了。韓靈光笑不說話,過了半天,她

意味深長地說:"我的錢都是肖然給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臉是血,他可一直記著呢。"

李向東一輩子都在長粉刺,臉象大慶油田一樣隨時往外冒油。他家庭條件不錯,是韓靈班上有數的富人

。坐在韓靈面前後,看見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聲,說你就吃這個啊,然後不由分說地跑到二

樓小炒部,買了一份清燉排骨、一條紅燒魚,一份尖椒炒雞蛋,匡當匡當地擺在桌子上,財大氣粗地說

吃吧吃吧,我請客,你看你,瘦得真讓人心疼。

"肖然愛吃醋,別的男人對我笑笑,他就會不高興。"韓靈慢慢地說,"不過從98年開始他就變了,即使我

死了……他都不會看我一眼。"

肖然餓著肚子從市內趕回來,看見韓靈對面那個嘻皮賴臉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廢氣,等走近了,看見

桌上的雞魚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這兒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處來,酸眉苦臉地問

:"給我打飯了沒有?"韓靈知道他醋勁發了,趕緊陪笑,笑得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說我以為你中午不回來

了,你坐著,我馬上馬上就去買。

肖然肚裡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響,噴了半天響鼻,氣哼哼地站起來,說算了,我吃什麼吃,你什

麼時候想過我。說完轉身就往外走,韓靈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的李向東奮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

胳膊,沒叫名字,說嗨,不要走嘛,這麼多菜,足夠咱們三個人吃的。

戰爭就是這麼引起的。李向東話音剛落,肖然雙掌齊出,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說你是誰啊,誰跟你三

個?李向東晃了兩下沒站穩,砰地撞在後面兩個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飯盒落地,一片慘叫。旁邊

的人忽喇一聲全圍了過來,李向東吃了這一推,臉上有點掛不住,站起身來憤怒地質問:"你他媽的沒錢

,我請她吃點好的又怎麼了?!"這下可把肖然氣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邊問候著李向東的祖宗,一邊

手腳並用地跳過了桌子,李向東見勢不好,剛要躲閃,腦袋上已經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時聽見肖

然說:"我讓你跟我牛逼!我讓你跟我牛逼!"

那次戰鬥持續了一分半鐘,根據韓靈的統計,肖然共計出拳五次,出腳兩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東

只出了一拳,不過這一拳是決勝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鏡,打得他雙眼流淚、滿臉

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裡兀自喃喃罵戰。韓靈見狀,驚呼一聲,縱身躍進圈內。李向東的表情三分

像生氣,三分像高興,還有幾分酷似陳水扁,他輕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頭,氣焰囂張地對韓靈說:"要不

是看你的面子,哼!"

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敗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時,他把全部責任都推到了韓靈身上,說韓某貪慕虛

榮,愛錢勝過愛他,因為李向東能請她吃魚,而他請不起。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千般往事萬般苦難都

湧上心頭,抽抽嗒嗒對韓靈說:"我很窮,但我很愛你,我一定要讓你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很窮,但我很愛你。
這句話韓靈說了兩遍,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月22日。兩個月後,肖然帶著1500元錢和一點簡單的行李,隻身南下,在人潮湧動的深圳火

車站,他看著衝來蕩去的民工大軍,心中有點失落,忍不住給韓靈打了個電話,說我為理想而來,"但只

有你知道,這理想是什麼。"

肖然是個農民。這一點在99年之前是他的隱私,99年之後就是他的榮耀。每次在公司訓話,他總要這樣

開場:"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然後談他的勤奮、節儉、誠實,以及創業路上的種種艱辛,談得噓噓不

已,旁邊的周振興和陸可兒黯然低首,也是噓噓不已。儘管道路曲折,但前途總是一片光明,肖總裁的

訓話總要這樣收場:"英雄不問出處,只要諸位努力、節儉、誠實,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像我一樣。\\"

這就是肖然神話,從農民到總裁,從一無所有,到富比王侯。儘管他不比別人更勤奮、更節儉,而且無

論如何都算不上誠實,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證,所有的污點都成為美德,所有的謊言都成為顛撲不破

的真理。君達公司流傳著一個"打包"的故事,說肖老闆在路邊的蒼蠅館子吃飯,吃到最後還剩下一點盤子

底兒,肖老闆如此節儉,不肯浪費,就讓服務員打包,服務員心中來氣,摔摔打打地給他裝了一個飯盒

,連司機都覺得丟臉。肖老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教訓他們道:"那麼多人連飯都吃不上,你們就忍心浪

費?這點菜雖然不值幾個錢,但也是資源,可以送給路邊的乞丐,也可以帶回家喂貓餵狗--我最不能容

忍的,就是浪費資源!"

這故事是誰編的已經說不清了,但越傳越廣,越傳越神,最後就成了君達公司重要的企業文化。2001年

,一個叫董玉飛的小伙子寫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張紙》,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覆強調勤

儉節約的重要性。是啊,人家億萬富翁還心疼盤子底兒呢,你一個打工仔,有什麼理由不心疼每一張紙

,有什麼理由濫用公司資源?甚至,有什麼理由抱怨工資不夠花?

周振興說:理直氣壯地撒謊,小心謹慎地行騙,死之前不要說實話。

到1999年,君達公司已經開發出四大產品系列,七十幾個品種,"伊能淨"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護膚

霜、洗面奶;"零度香"香水,"嬌滴"口紅、眼影……以"伊能淨沐浴露"為例,600毫升的沐浴露,包裝瓶1.6

元,膏體1.75元,加起來三塊多,但一擺進商場櫃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幾倍。彩妝和香水的賺頭更大

,比例接近1:30,生產成本一塊錢左右的口紅,在上海華聯的櫃台上,最高賣到56元。巨額的暴利使君

達公司象氣球一樣急速地膨脹,組建了九個銷售大區,21個銷售分公司,員工總數超過4000人。年底的

時候周振興結了一下帳,肖然全年共賺了1.6個億,平均每月1300多萬,每小時進帳一萬八千元。

"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肖然說。那是他第一次在電視上露面。99年8月份,長江第三次洪峰抵達湖北宜

昌,君達公司帶頭向災區捐了600萬元的財物。這事也有名堂:這600萬是以零售價計算的,如果折算成

生產成本,最多不超過60萬,而且全是積壓產品,有一些還是退回來的殘次貨。捐完這筆巨款後,中央

電視台《東方之子》欄目上門採訪,肖大善人西裝筆挺地坐在攝像機前,手扶著脖子上價值4000元的雙

芻真絲領帶,開口就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因為勤奮、節儉、善於思考,所以29歲就成了億萬富翁。談

到創業的艱辛,肖大善人一如既往地低下了頭,旁邊的人跟著唏噓不已,情景十分感人。節目播出那天

,勤奮、節儉、善於思考的肖老闆在保鏢陪同下去了拉斯維加斯,在那裡玩了兩天,一共輸了170萬美元

。這筆錢如果換成實物,可以在鞍山買120套安居房,解決600人的住房問題,也可以買150輛桑塔納,擺

滿一整個停車場。

1999年肖然圓了兩個夢:第一是回母校捐了一百萬,混了個榮譽博士。拿著那張碩大豐滿的學位證書,

肖博士心潮起伏,久久難以釋懷,最後忍不住給陳啟明打了個電話,說我現在有資格鄙視一切學者了,

沒有誰不能被錢收買;第二個心願花費得多一些,為了跟鐘曼琳約會,他掏了420萬,就在他太子山莊的

別墅裡,這位國際知名的影星,萬人景仰的偶像,肖然學生時代的夢中情人,撕下了尊貴的晚禮服、貞

潔的白紗裙,在臥室裡,在陽台上,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她一絲不掛,有時橫躺,有時斜臥,任肖然

恣意搓弄,大聲呻吟,咯咯浪笑,像個最淫蕩、最下賤、最粗俗的妓女。

肖然說:我在你臉上燙個煙頭吧。
鐘曼琳緩緩地張開雙腿,說要燙就燙這裡,千萬別燙臉,我還要演戲呢。
那也許是世界上最昂貴的一支煙,它燙得尊嚴尖叫,燙得理想紅腫,燙得青春皮破血流,但是,它值200

萬。
這就是真相,肖然醉醺醺地說,"為了金錢,再尊貴的公主都可以拿煙頭燙。"

1999年12月31日,君達公司召開年度表彰大會,這是君達公司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集會,400多名員工組成

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長天大廈一直排到深圳會堂,一路高唱《君達讚歌》:

"所有的理想都扛在我肩上
所有的未來都放進我行囊
當汗水落進艱辛大地
我的朋友我的同志
你定會在汗水中看見天堂……"
那次表彰會花了1450萬。50萬會務費,1400萬獎金。華東區總經理趙飛瓊拿了46萬,廣東區總經理區嘉

拿了38萬,頒獎完畢,趙飛瓊作為員工代表上台發言,這個40多歲的前售貨員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說

感謝肖總,只要你不嫌棄,我會一輩子追隨你。說得台下噓噓不已。這個發言引發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表

忠心運動,共有43名員工在《君達之聲》上發表文章,一致表示要"甘苦與共,風雨無阻",向肖老闆奉獻

一生的剩餘價值。作為這場運動的幕後策劃人,周振興在三年之後這樣評價:"迷信確實愚蠢,但也有它

的價值。"

那一年肖然給了周振興400萬,外加一輛寶馬530,給了陸可兒240萬,外加一輛紅色的三菱跑車。到7月

份,肖然在蛇口海荔花園買了七套豪宅,每套都超過一百萬,除了自己的父母家人,還給了周振興和陸

可兒一人一套。2002年中秋節前夕,周振興提著一包月餅去看望肖然父母,在樓梯轉角看見了衛媛,她

還是那麼漂亮,偎依在肖挺懷裡又說又笑。周振興愣了一下,低著頭走了過去,感覺肖然的樣子前所未

有的清晰。

表彰會那天肖然喝得大醉,在深南大道上哇哇狂吐,周振興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地噁心。那時已經午

夜了,彩燈閃爍,歌聲飄揚,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肖然吐完了,抖了兩抖,突然嗚嗚地哭

起來。

周振興有點不知所措,推了他兩下,先叫老闆,再叫肖總,最後直呼其名,說肖然,你怎麼了?
肖然哭得直打飽嗝,嗚咽著說:"你幫我…呃…打個電話…"
給誰?是韓靈麼?
肖然點頭,周振興停了車,辟辟啪啪地撥號,還沒撥完,肖然突然醒了過來,一掌把手機打落,冷冰冰

地說:"不打了,開車!"
周振興撿起手機,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其實打個電話也好,她現在……過得挺艱難的。
肖然沒說話,默默地轉過臉去,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幾朵禮花在半空中象雨一般綻放,照得深圳滿城

通明。

三年之後,我聽說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坐在女生樓下又說又

唱,幾個人都拉不起來。韓靈聞風趕去時,肖帥哥已經開始了第二唱段,抱著路燈嗚嗚地哭,哭得宛轉

悠揚,引來觀者如堵。韓靈上去推了一把,肖然應聲而倒,像被貓咬了似的苦著個臉,可憐巴巴地哀求

:"我要韓靈,嗚嗚,我要韓靈!"

韓靈又氣又笑,說傻瓜,我就是韓靈啊。
"你不是,"肖然淚如雨下,"我愛韓靈,不愛你……"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ZT]天堂向左 深圳往右

(二十二)
在所有人的敘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見你的影子,你站在他們中間,有時悲傷,有時流淚;你站在深圳

繁華的夜色裡,神情迷茫,左右張望,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你漂浮在每一個角落,他們看不見你,他

們踩著你,碰撞著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極了,像人群中那個哭泣的小孩,你縮成一團,到處躲

閃,但始終不肯走開。

我知道你在找什麼,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後,它一直都沒回來。

韓靈被搶後回鞍山住了三個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場,發高燒到四十一度,身上壓著兩床棉被,還是不住

地打哆嗦,嘴裡咿咿呀呀地叫喚。韓媽媽省錢省慣了,沒捨得送她去醫院,一個人在家裡琢磨偏方,熬

糖姜水、燒大蒜頭,還請對面樓神叨叨的老劉婆子化了兩道香紙灰,韓靈服了不僅沒好,反而更加厲害

,臉色烏青,嘴唇抽筋,話都說不出來了,吃什麼吐什麼,一嘴的尿騷味,韓媽媽這才急了,連背帶扛

地把女兒弄到醫院,事後才知道,如果再耽誤個一兩天,韓靈的小命都可能不保。

韓靈在醫院裡躺了整整兩個月,肺炎、宮頸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腎衰竭,用韓靈自己的話說,

是一肚子的爛下水,這都是當年湖北老隊醫的傑作。作完血液透析後,她整個人像癱了一樣,頭上身上

冷汗直流,她媽站在床邊,哆嗦得像塊涼粉,還沒開口眼淚就滾了下來,說你遭了多大的罪啊。韓靈咬

牙強笑,笑完了輕輕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四年前打的那次胎,那時也這麼疼,肖然抱著她,眼中

淚光閃爍,說:"我真想替你疼一會兒。"

韓靈在家裡住了三個月,讓她媽多了半頭白髮。她還是神經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著,一合上眼就感覺

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種相貌的,站在黑影裡,冷冷地、不懷好意地盯著她,韓靈被夢魘的巨

石死死壓住,徒勞地掙扎,無聲地叫喊,每次醒來都是一身大汗。她媽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200

塊請老劉婆子來家裡作法,嗚嗚呀呀地唱了半天,唱得韓靈哭笑不得,回房給她大學同學小米打電話,

小米剛跟丈夫吵完架,一聽見她的聲音就開始犯酸,說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麼有出息,哪像我,嫁了

這麼個窩囊廢,他媽的連套房子都混不到。韓靈笑笑,聽見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錢花,嗯嗯嗯

,我許你金和銀,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閻王殿上申,聽我好言勸,該動身就動身,嗯嗯嗯,不許

害好人……

這叫指路。據說人死後容易迷路,在陽陽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總是要停下來久久徘徊,跟隨每一個

他愛過或恨過的人,久而久之,他就會忘了自己是誰。韓靈說,有一天我夢見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書

店門口,他到處張望,像丟了什麼東西一樣,等我走過去,他一見我就害怕地跑開了。

如果人死後有靈,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後一次擁抱他的愛人?

關於肖然和韓靈離婚的事,日化界流傳著很多種版本,核心問題就是錢。有的說肖然給了她500萬,有的

說是800萬,最離譜的是衛媛說的,1000萬。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點憂傷,說他其實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前妻

,我只是他的一個玩具,開始是,到最後還是。

玩具衛媛在肖然死後第二個月談了一次真正的戀愛,她迷上了一個在酒吧唱歌的長髮帥哥,那帥哥身高

一米八五,笑起來像F4的老大言承旭。認識當天她就把他帶回了家,言承旭看著牆上她和肖然的合影,

笑迷迷地問:"你老公?"衛媛笑笑,從抽屜裡拿出一支肖然從東南亞帶回來的,120美元一支的大麻,深

深吸了一口,摟著帥哥的脖子,一絲不漏地全吐進他嘴裡,然後伸手去解他的皮帶,一邊解一邊說,來

,幹我,干給他看。帥哥被挑逗得興致大發,一把將她翻過來,粗魯撩起她的裙子,像追尾的汽車一樣

,兇猛地撞進了她的尾箱。衛媛抬起頭來大叫一聲,看見肖然正一笑不笑地看著她,神態平靜,瞳孔微

微收縮,似乎正在怕著什麼。

牆上的肖然不會理解那個大聲叫床的女人,她其實並不愛錢。和言承旭交往了一年多,她至少為他花了

100萬,買車,買全套的音響,買幾百塊一條的內褲。即使在跟肖挺同居的那兩個月,她仍然會偷偷地跑

去看他,肖挺零零碎碎地給了她30多萬,她一分不漏地全花在帥哥身上,就像那支香醇的大麻。肖挺打

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天帥哥給她發了個黃色短信,惡意篡改辛曉琪的《味道》,說我想念你的腰,

想念你的騷,想念你T形內褲,和你下面的味道。衛媛看後嬌笑不止,笑得肖挺心中疑雲頓生,趁她去衛

生間的時候偷偷翻了一下,這下可氣炸了,衛媛還沒起身,就被他按在馬桶上痛揍了一頓,打得兩頰紅

腫,嘴唇破裂。打完之後怒氣不息,說賤貨,你他媽馬上給我滾!衛媛一聲不發,起身,沖馬桶,似笑

不笑地穿好衣服,換鞋時晃了一下,她手扶鞋櫃,想起她第一次來這裡時的情景:那時肖然剛買了這套

別墅,喝了一杯帶氣泡的白葡萄酒,顯得有點憂鬱,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許回答。他迷茫地看著她

,目光游移不定,像是看見了更遙遠的東西,過了好半天,他輕輕地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2003年9月,陳啟明約我去酒吧坐坐,那個帥哥站在台上唱:"別怪我掩飾真情,誰忍心辜負一生",陳啟

明捅捅我,說看,那就是衛媛,我轉過頭,看見一個容顏憔悴的女人,她歪著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

著台上,端杯的手神經質地哆嗦著。陳啟明說:她現在徹底完了,吸毒,鬼混,那幫人全住她家裡,吃

她的,用她的,每個人都跟她上過床,但背地裡,人人都罵她是個賤貨。說完長長地歎了一聲。這時衛

媛正在打呵欠,閃爍的燈光下,她臉色蒼白,眼眶烏青,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但臉上依然有幾分天真



衛媛說,我一直以為我跟他只是為了錢,沒想到最後被他毀了。
衛媛說,我不愛他,但他讓我過上了那種生活,經歷過那種生活後,其他的活法都沒有意義。
那種生活。MR2和阿曼尼的生活。勞力士和頂級貴腐甜酒的生活。把整個餐廳全包下來,一頓飯五萬港

幣的生活。六千美元的鑽石胸針丟了,肖然說別找了,明天我再給你買兩個的生活。衛媛哭著說:"我是

完了,但是,我……,我……"

衛媛說,我也有過理想。

韓靈回家住了三個月,再回深圳心情已經很平靜。仔細想想,其實幸福就在身邊,她出門有車,進門有

傭人,連飯都不用做,隨便買個皮包,夠普通家庭吃半年的。不管感情如何,肖然畢竟是她這輩子唯一

愛過的男人,當初為了他南下深圳,如今成了家,立了業,也算修成正果。肖然這兩年脾氣不好,也難

怪他,那麼大的公司,千頭萬緒的事,在外面他是老闆,是總裁,不能隨便動怒,回到家裡來,不跟自

己發脾氣還能跟誰發?何況肖然細心起來也很動人,在鞍山住院期間,他三天兩頭打電話,還往韓靈的

卡上匯了整整100萬。100萬啊,韓靈想,如果是小米,她會為了這100萬出賣任何東西。

韓靈說,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個女人,但那時我已經想通了。
如果你有一千萬,你可以創造一個傳統:一夫一妻制是可鄙的。婚外戀是窮人的罪惡,但對億萬富翁來

說,即使不是高尚的,至少也是天經地義的。韓靈說,我一直沒見過衛媛,聽說她長得很漂亮,是不是

?我還沒回答,她就笑了,說漂亮有什麼用,幾十年之後,再漂亮的臉都會長老人斑,到那時,肖然還

會喜歡她嗎?

韓靈說,如果不是衛媛那個電話,我們不會離婚。我那時只有一個想法:堅守到底。沒想只過了兩個月

,我就守不住了。
衛媛說,我見過他老婆的照片,我要是肖然,我也會愛上她。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不想傷

害她,但那時我懷孕了,我以為這是我的機會,就給她打了那個電話。"

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肖然心中最掛念的是誰。他的遺囑對衛媛隻字未提,卻給韓靈留了一千萬。但在

生前,他對韓靈又打又罵,對衛媛卻一直都很溫柔。衛媛打胎時,他在她身邊守了整整一個禮拜,一天

三頓餵她吃燕窩。那燕窩是他專門僱人從"祥記燕翅宮"買來的,香港名廚主理,片片雪白,晶瑩剔透,薄

如蟬翼,衛媛說: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甜的東西。

肖然一生殘害了四個胎兒。韓靈肚子裡有三個,衛媛肚子裡有一個。在他交往的其他女人中,說不定也

會有人懷孕,這個誰都說不清楚。億萬富翁的背後是說不盡的傳奇,肖然的傳奇就是:他跟很多女人上

過床,但一直到死都沒有一個孩子。

衛媛打胎前跟他糾纏了足有半個月,逼著肖然離婚,哭得鼻涕過江,怒得眼中噴火,吵得星月無光,哭

完了怒完了吵完了,肖然就給她上數學課,說你不過才為我懷了一次孕,她懷了兩次,有一次還是雙胞

胎,論感情,八比一,論貢獻,三比一,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肖然死後,所有的謎團都真相大白。劉元說,我沒想到他這麼重視韓靈。陳啟明說,他其實也很可憐,

生前沒有一個人理解他。韓靈說:"早知道有這句話……"然後雙手捂臉,號啕大哭,渾身劇烈地顫抖。只

有衛媛最堅決,她往鼻孔裡吸了一點粉末,閉著眼靠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說,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是要

打那個電話,不過這次我會告訴她,我確實愛的是他的錢。

衛媛說:我愛肖然,肖然也愛我,你就成全我們吧。
韓靈在電話裡冷笑,"你愛他?是愛他的錢吧?"
衛媛醞釀已久的感情終於有了發洩的地方,在電話裡失聲痛哭,說我只要他的人,你把錢全拿去吧全拿

去吧。然後嗚咽著跟她分析,說你離開他還有別的,我離開他,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才23歲,我媽死得

早,我只有一個爸,他要是知道我懷孕了,肯定要打死我,嗚嗚嗚……"

如果沒有這個電話,韓靈會很平靜,並將一直平靜下去。人是一種自我欺騙的動物,有個東西,你明明

知道它在,只要沒見到它,你就可以一直對自己說:那是假的,它並不存在。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跑來你

面前,兇惡的、猙獰的,鮮血淋漓的,這時你才會發現,原來一切都靠不住,一切全是假的。

韓靈說,其實我也一樣,離開他,我也什麼都沒有。

經歷過這個電話,韓靈象變了個人似的,一想起來就覺得堵心。有事沒事就把它提出來過堂,說你回來

幹什麼,去她哪裡啊。或者說,你什麼時候把她也帶過來吧,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姐妹。肖然知道自

己理虧,這種時候總是不說話,嘮叨急了就會摔門而去,韓靈醋火攻心,追著屁股喊,你對她態度可要

好點啊,我們這麼多年了,給我點氣受沒啥,人家可是新人,又年輕,才23歲,又沒有媽。說完後她自

己都有點想哭。

衛媛打胎期間,韓靈每天都要給肖然打電話,開始的時候還算正經,指導他怎麼護理產婦,說著說著就

跑題了,開始泛酸,說我是個賤命,吃點苦就吃點苦,你可不要讓她也受委曲,她多嬌貴啊,你又那麼

愛她。肖然聽得怒火萬丈,有一次當著衛媛的面就吼了起來:"你他媽的給我閉嘴!"他說,"你以為你就

那麼誠實?你被人輪姦怎麼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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